天使投资人王强的牛津访书记
英伦6月是惬意的初夏。伦敦郊外,时见初夏使者云雀从草甸尖厉欢叫着冲向晴空。对大自然而言,这是叶与花的时节。稍后的7月进入盛夏,盛夏会惊雷暴雨不断。除了雏菊、原生兰花和罂粟怒放外,盛夏主要预留给了果实和种子。自然生命的展现和积淀便在初夏和盛夏之间沉稳轮换着角色。
此时,通往伦敦西北五十英里之外牛津的沿路景致正展露着初夏的尾巴:树与灌木的叶子出落得饱满;一片片田野黄绿交错,田野上点缀着白色的羊、黑色的马或棕色的牛;微风中,伦敦伸向牛津的夏天,携丛丛蓝色的勿忘我或粉色白色的野玫瑰或黄色的金凤花,絮语般延展在我来不及疲倦的眼前。
伴着英伦颜色鲜明的夏季韵律,我急切行进的视野里,古老历史的景象已迫不及待叠加在车窗外飞驶的现实的景片上。
大文人、辞书编纂家约翰逊的牛津。诗人雪莱的牛津。主教纽曼的牛津。小说家、剧作家王尔德的牛津。《爱丽丝漫游奇境》作者卡罗尔和故事真实主人公小爱丽丝的牛津。《指环王》作者托尔金的牛津。《纳尼亚传奇》作者刘易斯的牛津。《威尼斯的石头》《近代画家》作者拉斯金的牛津。《布莱顿硬糖》《问题的核心》作者格林的牛津。《献给艾丽斯的挽歌》主人公,小说家、哲学家艾丽斯·默多克的牛津。
牛津,一个天才的光芒世代不熄的地方。
牛津,我知道,你的胸怀常常大开:莎士比亚数次驻足过;伊拉斯谟执教过;霍布斯和洛克在此种下哲思的种子;艾略特、叶芝和奥登在此酿制诗的灵感的琼浆。
牛津,我知道,你的眉头有时紧锁:尚未扬名的史家吉本,皈依罗马天主教后,迫于压力,不得不愤愤离开;“情色旅人”、《一千零一夜》译注者理查·伯顿求学时,冒犯校规遭除名后,驾马车碾过三一学院的花坛,一边向路边惊愕的女子送着飞吻,一边毫无悔意地驶过“高街”(High Street)扬长而去。
牛津,我当然知道,《智慧七柱》的作者、“阿拉伯的劳伦斯”辞世后,他母亲为儿子立的墓碑上,仅仅选择刻下“牛津全灵学院院士”(Fellow of All Souls College, Oxford)这几个字,作为其一生惟一傲世的成就。
牛津,从十二世纪蒙默思的杰弗里写出《不列颠诸王史》(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算起,八百多个初夏过去,盛夏过去,你也就浸在光阴的耐心里,一步步等于了历史等于了哲学等于了文学。
牛津,2015年6月,自然生命从展现开始迈向积淀的这个夏天,我要躲进你繁茂沁凉的历史、文字、诗思的浓荫里,洗涤洗涤落满尘世之灰的心,为精神的秋天和冬天存储几枚耐啃的果实。
Harris Manchester College
雨驻放晴。阴凉。途中小镇休息一晚,午后抵牛津。入住牛津大学中心区的哈里斯·曼彻斯特学院(Harris Manchester College)。
神父、牛津大学执行副校长、哈里斯·曼彻斯特学院院长Ralph Waller博士在学院庭院中迎接。寒暄后,邀请上办公楼顶楼天台一睹牛津全貌。Waller先生让我们在门厅稍候,自己拿起一把哈利·波特式长柄扫帚,说楼内通向天台窄得仅容一人的螺旋石梯久未迎宾,要先开路扫扫蛛网。令人感佩。
登上天台。凉风习习,极目处,背衬蓝天白云,土黄色基调烘托下,垛墙、风化的暗黑色楼顶、钟楼、穹窿和各式各样的尖塔一下子把人带进古老迷离的幻境。当年懵懵懂懂读十九世纪牛津诗人、文化评论家马修·阿诺德描述牛津的句子,才清晰找到它们栖身的“现实文本”:“那座到处可见梦幻尖塔的城”(city of dreaming spires);“那个安顿无望者的家”(home of lost causes)。
下午三点,庭院中,Waller先生室外下午茶招待。绿茵草坪竟无蚊蝇骚扰,甚奇。晚六点四十五分学院餐厅Arlosh Hall正装晚餐。吊灯、挂满三面墙的学院名流肖像油画和木桌上静静燃烧的蜡烛营造着学术意味的温馨。长条木桌两侧学友两两隔桌相对。院长Waller博士摇铃,餐前祷告,众人入席后致简短幽默欢迎辞,谓本院虽年轻,依迁入时间1889年排序,在牛津四十所学院中列于队尾;学生人数最少,因只招收二十一岁以上的“成熟学生”,本科加研究生共两百人;本院大厨在全牛津却数一数二,会拴牢众人的味蕾;学院庭院空气奇佳,发现氧气的Joseph Priestley乃本院最早一批教员,虽说那时本院还未从曼彻斯特正式迁入牛津。
住学院内小招待所。一卧一卫,面积十平米左右。室内简朴。光线充足。单人木床二张,小木书桌一张,转椅一把。没有空调。没有电话线。铺着灰色地毯的小小空间却有冬天用的烧柴壁炉。简单中带着奢侈。壁炉两侧墙内嵌有空着的数层放书格。不折不扣,真是读书人与世隔绝的栖身家园。
睡前,拿出《伊利亚随笔(初编末编)及未辑文合集》(The Essays of Elia and Eliana)。昨日途经伦敦郊外小镇书店以六英镑购得。伦敦:George Bell & Sons 1903年初版。小开本。枣红色摩洛哥皮精装,书封书脊书底烫金。书页顶口底三边刷大理石纹。正文四百八十四页。扉页印芬登蚀刻的瓦格曼钢笔绘兰姆正面大半身像。极传神。兰姆身着大翻领西装,一头蓬乱卷发,满是胡渣的嶙峋脸上,一双眼睛忧郁地看着前方。此版自称是第一部“兰姆本人删改之文的复原版”。仔细比照正文与文间括号中复原补足的作者删去的文字语句,兰姆仿佛就坐在面前,一提笔踌躇,再提笔斟酌,静默里露出散文大家笔底运思功力的大秘密。我庋藏的六七种兰姆散文书信全集,《伊利亚随笔》别集中,这是个有趣的版本。品读“牛津度假记”(Oxford in the Vacation)。
久远的往昔,你神奇的魔力究竟为何物?它一无所是,却又无所不是!你在的时候,并不是什么往昔。那时,你一无所是,因为在你之前还有(你称之为的)更久远的往昔。回望它时你带着盲目的崇拜。你自己看看自己,却觉着不过是乏味稚嫩的“现在”!……那强健的未来,为什么无所不是却又一无所是!而那逝去的过往,为什么一无所是却又无所不是! 兰姆,这就是你苦思冥想的牛津迷人的魔力吗?今夜,跟随着你,我已经从牛津的“现在”开始踏入牛津那“久远的往昔”。
晨八点早餐。七点五十分许,学友数人在餐厅门旁花丛前闲聊等待。黑色铁箍木门紧闭,似仍在睡梦里。八点整,院内钟楼报时钟声响起,刹那间大门准时打开。脑中浮现出《大卫·考波菲尔》开篇的描摹:“时钟当……当……敲起来时,我正呱呱坠地。”严谨守时得一丝不苟,肃然起敬。九点十五分IT部门技术员介绍牛津大校区局域网使用细节。领牛津主图书馆入门卡。十点三十分,茶歇。步出学院东侧门,左拐,散步至东向正门对面的“乔伊特小径”(Jowett Walk)。这条小径以十九世纪牛津古典学、神学名家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wett)命名。终身未娶并极大影响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刻板性道德观的乔伊特倾十年之久严谨劳作翻译了柏拉图全部的《对话》。《柏拉图对话集》(The Dialogues of Plato),兰登书屋1937年初版(乔氏此译作,麦克米伦1892年初版,牛津大学1920年重版并修订,兰登书屋版使用的是牛津第三版即最后修订版),哈佛大学教授Raphael Demos作序,正文、边注加索引共一千八百一十八页厚厚两大卷学问和心血之作,是柏拉图英译史上划时代的丰碑,是我庋藏的另外两套二十世纪多人英文全译本外常常翻读的心爱之册。两套多人全译本分别是:Edith Hamilton和Huntington Cairns编辑,普林斯顿1961年初版,1963修订二版的《柏拉图对话合集》(The Collected Dialogues);John M. Cooper 和 D. S. Hutchinson编辑,Hackett 1997年初版的《柏拉图:著述全编》(Plato: Complete Works)。
树荫下,走在短短的小径上,我悄悄对乔伊特先生说出了我心存许久的感念。无论新的学术史如何重新评价他的研究和译作,对我而言,他永远是第一个通过柏拉图将我带上思索真理的人生小径的可信向导,一位和蔼、耐心、博学、睿智,虽然刻板得有些倔强的学术大师。
学术书店“布莱克维尔”
学院午餐后,逛东西向主街宽街(Broad Street)上已有一百三十六年经营历史的著名学术书店“布莱克维尔”(Blackwell / Blackwell’s)。书店第三层一半的空间辟给了“珍本部”。这里真是一个书蠹消夏的圣地。几十个沿墙依势排列开的高玻璃门书橱内,一部部难觅的精品孤傲地栖息在那儿,挑战着巡视者的品味和决心。滴水未进,流连四个多小时后,选购书十一种,品相极佳,均是我海外猎书三十年来,要么无缘见到,要么因品相不佳等原因遗憾放过的。
D.H.Lawrence,Lady Chatterley’s Lover,此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佛罗伦萨的Tipografia Giuntina 印制,非公开发行的初版。此版印一千册。此册编号二十七。书名页前的扉页,编号下方有作者劳伦斯的签名。正文三百六十五页。毛边,部分书页未裁。原桑椹色纸板精装。书封正中印黑色“劳伦斯凤凰”标识。书脊上方贴长方形暗白色粗纸标签,以黑色字印书名及作者名。原装奶油色无图案书衣。前一藏家Brian Fenwick Smith特制深褐色布包硬纸板蚌壳式书匣,匣盒翻盖儿的内里贴藏者书票一张。此书未删节版正式在英国出版,要等到1960年伦敦法院陪审团十二名陪审员一致裁定企鹅出版社出版此书无罪之后。
Virginia Woolf,The Common Reader,The Hogarth Press,1925年初版,印一千二百五十册。正文三百零五页。原四分之一灰布包纸板精装。Vanessa Bell 棕绿双色花瓶装饰封面。灰布书脊自上而下以黑色印书名、作者名及出版社名。《普通读者》两编中,此初编的英国初版极为难得。此版几年前曾在美国入藏一册。纽约的Harcourt,Brace & Co.于同年推出了美国初版。与英国初版只印了图案的纸板硬封略有不同的是,美国初版在未印图案的纸板硬封外使用了印有同样图案的纸质书衣。
Virginia Woolf,The Common Reader:Second Series,The Hogarth Press,1932年初版,印三千二百册。正文二百七十页。原绿布包纸板精装,Vanessa Bell白底红灰双色一女子坐沙发里阅读侧影的装饰书衣。绿布书脊自上而下烫金印书名、作者名及出版社名。此版几年前曾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购得一册。纽约的Harcourt,Brace & Co.于同年推出了美国初版,书衣图案相同,只是书名改为The Second Common Reader。多年前亦入藏一册1948年《普通读者》两编合订的美国精装初版本,此版印两千五百册,正文六百二十七页。深蓝色布包纸板精装。书脊烫金。书衣用Vanessa Bell设计的灰蓝色花饰图案。
Virginia Woolf,Kew Gardens,The Hogarth Press,1927年初版。大开硬纸单面印正文,正文二十一页。此版印五百册,此册编号六十。原棕色底纸板精装。Vanessa Bell设计封面及书页正文边饰。乳白色书脊自下而上以棕色印书名及作者名。
Virginia Woolf,Between the Acts,The Hogarth Press,1941年初版。正文二百五十六页。原蓝色布包纸板精装。原Vanessa Bell设计黑白双色花饰书衣。布面书脊自上而下烫金印书名、作者名及出版社名。
Virginia Woolf,The Moment And Other Essays,The Hogarth Press,1947年初版。正文一百九十一页。原深红色布包纸板精装。原Vanessa Bell设计浅粉底黑白双色花饰书衣。布面书脊自上而下烫金印书名、作者名及出版社名。
Virginia Woolf,Walter Sickert: A Conversation,The Hogarth Press,1934年初版。正文二十八页。原Vanessa Bell设计浅蓝色底黑白双色花饰硬纸封面平装。
Virginia Woolf,Reviewing,The Hogarth Press,1939年初版。正文三十一页,其中有Leonard Woolf 的注释五页。原灰蓝色底以粉色印作者名书名。平装本。
Virginia Woolf,A Letter to a Young Poet,The Hogarth Press,1932年初版。正文二十八页。原John Banting设计、白色底黑绿双色右手握笔书写的封面。平装本。伍尔夫写给John Lehmann的此信先期发表于《耶鲁评论》。
Izaak Walton,The Complete Angler,London: John Major,1823年版。二分之一棕色摩洛哥皮包大理石纹纸板精装。六格竹节书脊。第一、五、六格内印烫金花饰。第二格内烫金印书名。第三格内烫金印鱼、鱼叉及鱼篓图案。第四格内烫金印两位作者名。大理石纹蝴蝶页。书页金顶,毛边。细条红色丝绸书签。插图多幅:木刻七十七幅,铜板蚀刻十四幅。沃尔顿的《钓客清话》乃浮躁人生的“习静”(study to be quiet)宝典。三十年来,我已入藏不同插图版本数册。
Anna Brownell Jameson,Sacred and Legendary Art,London: Longmans,Green,And Co.,1872-1874 第三版。红色摩洛哥皮烫金花饰精装。大理石纹蝴蝶页。封面内蝴蝶页正中贴藏家G.R.Nicolaus书票一帧。六卷。书页三边烫金。六格竹节书脊。第二第三格烫金印书名及作者名。其余烫金印花饰。封面封底烫金印四朵菱形花饰把角的三线装饰框。此皇皇六卷巨编为英国作家、女权主义者、艺术史家Jameson女士基督教艺术研究的代表作。全编收著作四部:Sacred and Legendary Art(初版于1848年),Legends of the Monastic Orders(初版于1850年),Legends of the Madonna(初版于1852年),The History of Our Lord(初版于1864年)。第四部《主基督的历史》,作者生前未及完成,身后由其好友、伦敦国家美术馆馆长Eastlake伯爵的夫人Elizabeth Rigby女士续完。难得的是,此巨编配有大量插图和蚀刻版画,而这些插图、版画大半出自作者之手。
文章选自澎湃新闻,2015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