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元素串起“筷子文化圈” | CCG研究

在全球化走到十字路口的关键节点,以区域一体化发展带动全球多边主义合作,亚洲无疑潜力巨大。亚洲开发银行预测,到2030年,亚洲将会贡献全球近 60%的经济增长,在 24亿全球经济中等收入群体新成员中,亚太地区将占 90%。推动亚洲一体化发展,进一步激发亚洲经济潜力,对推动全球化实现新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在这一背景下,再论亚盟既是亚洲发展的必然结果,也对进一步推动亚洲及世界繁荣稳定发展有着现实意义。而且,以欧盟、东盟为鉴可知,打造地区一体化组织,对于减缓甚至避免地区政治军事冲突具有积极作用。在亚洲崛起背景下,缓和亚太地区地缘政治之争,维护地区和平稳定与繁荣发展,可在“东盟 +3”基础上打造亚盟,并进一步推进亚太区域一体化。

 

“儒”元素串起“筷子文化圈”

儒家文化是中国、日本、韩国、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以“箸”(即筷子)为主要食器的国家共同的文化印记。这种不同国家之间存在的文化共通之处,是推动实现东亚、东南亚国家一体化的重要基石。

儒家文化在亚洲的广泛传播

春秋末年,孔子创立儒学,他“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 ”,全面承继了自伏羲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华文化。自秦汉至清朝,儒学逐渐成为中华文化的主导性意识形态,绵绵数千年,上至国家治理,下到百姓日用,无不以儒家的价值理念为准绳。其中虽也经历过碰撞、波折甚至灾难,但儒学最终均能顽强渡过,且在相当长时间内,一家独显,取得了至尊地位。

季羡林先生曾说:“文化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文化一旦产生,立即向外扩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交流’。”儒家思想在深刻影响中国社会的同时,也远播到世界各地,从东亚到东南亚,从东方到西方,成为世界文化的重要因子。其中,与中国临近的朝鲜半岛和日本是最早受儒家文化影响且影响最为显著的地理范畴。而在宋元以后,儒家文化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也相当迅速。

朝鲜半岛早在1世纪左右就开始接受儒家思想。7世纪,新罗王朝统一朝鲜半岛,统一后的新罗选派了大量留学生到唐都长安学习儒学,这些留学生成为在朝鲜半岛传播儒家文化的友好使者。10世纪,高丽王朝取代新罗王朝。高丽太祖在建国伊始,即将“惟我东方,旧慕唐风,文物礼乐,悉遵其制”立为国策,旨在学习儒家文化以发展本国的民族文化。958年,高丽实施了科举制,考试内容均为儒家经典,如“三礼”“三传”等。科举制自此在朝鲜王朝实行了千年之久。随着《朱子家礼》《小学》的传播,尤其是各地儒家学者纷纷创办私学,儒学影响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

直至今天,韩国仍是世界上儒家文化传统保留最多的国家之一。每年春秋两季,韩国著名的儒学研究机构成均馆都要在首尔文庙大成殿以及全国两百多所地方“乡校”举行盛大的“释奠大祭”,追悼孔子及众多儒家圣贤。可以说,韩国人强烈的集体意识、爱国精神,追求人格的完善、家庭的和谐等,都是儒学思想的体现。成均馆前任馆长崔昌圭曾说过:“孔子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韩国有将近 80%的人信奉儒教或受过儒教思想的熏陶。”在对中国儒学思想进行学习、借鉴、仿效的基础上,韩国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儒学文化。在 2020年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中韩两国采用的大规模隔离和检测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处,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两国相似的治理思维。

在日本,儒家思想最初传入的时间大约可以追溯到我国的隋唐时期。为了学习中国的优秀文化, 7世纪至9世纪间的200多年里,日本多次派出“遣唐使”来到中国。一部分遣唐留学生留在了中国,还有一部分学成后回到日本,无论去留,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成为儒家思想的传播者,为日本社会发展、中日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在 17—19世纪的江户时代,儒家思想在日本的传播到达极盛。江户后期,西学(即兰学)传入,儒家思想在日本的影响力才逐渐降低。直到今天,日本还保留着大量的儒家思想遗迹。日本皇室的年号多取自中国典籍《尚书》和《周易》。2019年日本使用的新年号“令和”刻意取用了该国最早的诗歌集《万叶集》,这部汉诗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在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期间,日本援华物资上印刷了大量古代中日交流时流传的诗文,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出自 1300多年前日本记录鉴真东渡事迹的《鉴真和尚东征传》,这一做法迅速引发了中国民间和官方的热烈反应。

可以说,今天的日本对西方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已欣然接受,但儒家文化也在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尤其当日本不得不面对工业社会带来的诸多严重的社会痼疾时,“诚”“和”等儒学价值再次凸显,并将对日本社会产生纠偏和补偿的作用。

而汉字作为儒家文化的重要载体,日本人在对其吸收、借鉴与创新的过程中大量保留并运用至今,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人的文化自信和对儒家文化的尊崇。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下掀起了新词翻译运动,在翻译西方思想过程中创造了“文化”“法律”“革命”“自由”“权利”“物质”“哲学”等大量汉字新词,这些汉字新词又随着日本翻译书刊传入中国而在中国广泛传播应用。据中国学者统计, 1896—1949年,有 1000多个“和制汉语”被借用到现代汉语中。这些“和制汉语”加上中国人自己翻译创造的新词,构成当今中国社会日常用语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儒学在东南亚的传播,最早始于越南,可追溯到秦朝末年。1075年,越南首次开科取士,儒学作为政治思想理论,被国家用来确定朝制与社会制度。诚如越南著名学者潘玉所言,越南文化,不管是文学、政治、风俗还是艺术、信仰、礼仪,没有哪一点不带有儒学的印记。宋元以后,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侨居南洋各国的华商日益增多,这些移民也成为儒学文化的载体,使得儒学文化在东南亚地区传播更为迅速。华文教育的发展是儒学文化在东南亚传播的一大“副产品”,特别表现为华文私塾和华侨学校的相继出现。19世纪末 20世纪初,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印度尼西亚等地相继出现了儒学复兴运动—华人移民创办华人社团、创办华文刊物、建立孔庙和孔教组织、兴办儒学教育。

在漫长的传播过程中,儒学先后与佛教、伊斯兰教等教派混合,呈现出多元发展的特点。一方面,在与当地本土和外来宗教的交流中,儒学呈现出宗教化特征,特别是在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地出现的孔教组织,甚至还有“儒道释三教合一”的多神崇拜;另一方面,由于异族通婚和文化融合,儒学文化冲破了本土民族与国家的界限,被其他民族所吸收。由此,在东南亚国家,儒学文化逐渐向本土化方向发展,不同地域呈现出各具特色的儒学特征。

近代以后,西方殖民势力在亚洲不断扩张,朝鲜、越南纷纷沦为殖民地,儒家文化圈危机四起。在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下,“向西转”成为集体选择,儒家思想在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地的影响减弱。尽管如此,儒家文化在东亚文化圈中留下的烙印依旧存在。例如, 20世纪 80年代以来,日本、韩国、新加坡以及中国的文娱产品通常能够在东亚文化市场中畅通无阻,获得广泛的欢迎,显示出各方存在着文化、审美上的共鸣。日本思想家沟口雄三曾将这种文化上和思维上的共性总结为“知识共同体”。

儒家思想在明清时期传播到欧洲,这归功于到中国传教的外国传教士们。“利玛窦们”在将西方文明传到中国的同时,也把儒家文化传到了欧洲,他们将四书五经译成《中国的智慧》 《中国的政治道德学》等书,向西方初步完《中国哲学家孔子》 整地介绍了中国儒学。培尔、伏尔泰、狄德罗、魁奈、莱布尼茨 等欧洲启蒙思想家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们纷纷从儒家文化中汲取养分,为其所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作为一种思想因子,儒家思想成为近代欧洲思想启蒙运动的“启蒙者”。

儒家思想对亚洲一体化的启示

思想共识及文化相通是地区政治经济一体化的文化基础。儒家文化数千年来在亚洲尤其是东亚及东南亚地区的广泛传播和深入影响,为亚洲一体化提供了思想文化上的联结和可能性。在100多年的东亚和东南亚现代化进程中,经过现代化洗礼的儒家思想保留了许多有效的原则,使之能够对应当下现代化的各个主题。地缘环境复杂,政治制度、民族、语言等差异较大,使亚洲地区推进一体化面临较大困难。但以传统对话当下,儒家文化中含有的“和而不同”、“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推己及人”和“王道”等文化内涵,恰恰能够为亚洲区域一体化提出一些基本的共存与发展原则。

首先,“和而不同”是现代多元文化的共生之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儒家认为,包容精神与和合之道是宇宙万物的法则。多样性是当今世界的客观现实。“和而不同”为多元文化提供了相处之道,为不同文化的对话提供了一种新范式,它以尊重不同文化的差异性为前提,以一种平等、互动的方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相互对话与交融中产生解决世界性难题的答案。正所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21世纪的显著特征之一便是“多元现代性”,不同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国家有可能以不同路径走向现代化,而具有不同政治体制、发展道路、民族风俗、语言文化的国家之间,可以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和平相处。

其次,“天人合一”,与当下可持续发展理念吻合。1992年, 1575名科学家在一封联合发出的著名信件《世界科学家对人类的警告》中写道:“人类和自然正走上一条相互抵触的道路。”《世界自然保护大纲》中也提到:“当代社会并存着两大突出特征:人类史无前例的创造性和无与伦比的破坏性都在与日俱增。”中国“天人合一”的古典哲学,则为解决当今“人与自然”的矛盾提供了一种思维模式与思想资源。“天人合一”是儒家对于人与自然关系最基本的理解。儒家学说认为,人处于整个大自然生命体之中,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由此不能随心所欲地对抗、统治或是支配自然,相反,人与自然是共生、共存的状态。“天人合一”思想与儒学倡导的“仁爱”理念是分不开的。孔子将仁爱的本心推及至宇宙万物。如果说“天人合一”在古代因为科技不发达,存在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神秘化的倾向,那么在今天,“天人合一”更加容易通过科学获得令人信服的解释,也更具备合理性。

再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推己及人”,是当代民族国家的共存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观对于协调当代人类的种种矛盾,建立平等和谐的国际新秩序和共生共荣的人际新关系具有重大的意义。a“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所有的人,不论是否富贵,是否有权势和地位,都化为“一”,也就是“一致”“大同”。它体现的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思想。如果这样的思维方式能够推及至国家层面,每个国家都能够推“本国”及“他国”,那么“天下可运于掌”,做好全球治理也就变得顺其自然了。正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国际社会中,各国在谋求自己生存与发展的同时,也应该推己及人,倡导国家之间的互助与尊重。

最后,王道思维可为区域一体化乃至全球治理提供道理力量。2015年,中国台湾著名学者朱云汉在回答“谁为 21世纪全球秩序的重组提供新思维”这个问题时,直接将答案放在了中国古代文化的“王道”概念上。a“王道”一词源于《尚书·洪范》,最初是指尧、舜、周公等古代圣王的治世之道,即先王之道,后经孔子、孟子等儒学大家的总结归纳,演变为君主以仁义治理天下的儒家治世思想。王道思想有着强烈的道德主义和公平色彩,朱云汉认为“王道思想正好可济西方核心理念之穷”。在这套指导思想下,可能构建出全球新秩序理论。台湾企业家、宏基集团创办人施振荣到访全球化智库( CCG)时指出,王道是东方传统文化的瑰宝,王道本身是为王之道,也就是领导人之道,作为领导人,其责任是不断为社会创造价值,让所有的利害相关者利益平衡。他认为王道的思维是要利益平衡,利他是很重要的思维。霸道也许可以强,但王道才可以做久。

2015年,赵汀阳在其著作《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 中提出,中国古代的“天下体系”,是一个“世界”而不是“国家”的体系。西方理念中,国家是最大的政治单位。超越“国家”而存在的组织形态,则是一个跨国家联盟,是一个自下而上不断粘合起来的拼盘,有些类似今天的联合国。“天下”把世界作为一个最大的政治单位,“使得度量一些用民族 /国家尺度无法度量的大规模问题成为可能”,构成一个高度一体化的组织形态。

此外,“天下体系”中的“无外”原则,与西方的“非此即彼”观念全然不同。在“天下体系”中,不存在对于异端的排斥,“不包含任何以歧视性和拒绝性原则来否定某些人参与天下公共事务的权利”。故而,在多元化现代性特征越来越明显的全球化时代,“天下体系”对各种文化和经济实体而言,具有良好的兼容性和共存的空间。

“王道”及在其基础上构建的“天下体系”的应用可以是世界的,也可以是亚洲的。亚洲一体化需要新的思维,如果像欧洲一样过度强调“差异化”,则亚洲联盟就会沦为空谈;如果像北美自由贸易区那样以大国和强国的利益为中心,亚洲一体化便会离心离德,分崩离析。亚洲每一个区域的一体化机制都有不同的内在运行方式,如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 GCC)是以沙特阿拉伯为主导的具有高度文化和经济相似性的区域一体化组织,欧亚经济联盟( EAUE)是以俄罗斯为主导的、具有高度经济互补性和合作传统的区域经济组织。要将这些区域一体化组织作为独立的单元并与之产生密切的联系,不可能走欧盟或者北美自由贸易区的道路,而是需要在“王道”的道德主义召唤下,基于“和而不同”“天人合一”“推己及人”等共识原则进行合作。

选自《21世纪的中国与全球化》,王辉耀、苗绿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