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如何成长为具有确定性的大国

2016年8月22日


专家简介

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中国与全球化智库学术专家委员会主任。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著名学者郑永年近日接受《亚太日报》记者电话访谈。他认为,自2008年金融危机后,大国关系及地缘政治进入了大的变局。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可称得上是当今世界的大国,国际地缘政治其实就是大国政治,“如果大国关系稳定,即使一些小国再闹,国际地缘政治格局也不会发生改变”。

郑永年同时指出:“小国在国际地缘政治中也发挥着一定作用,但不起决定性作用,更不足以改变世界。从很大意义上讲,小国的作用要通过大国来体现。”他认为,印度在不断成长,其体量也在不断增大,但从国际舞台看,其经济总量依然很小,军事上也难以称得上是一个强国。在目前和可预见的将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间,印度还很难在世界上发挥真正重要的作用。

俄罗斯尽管经济总量不大,经济影响力有限,但它仍是一个军事强国,特别是从欧洲的角度来看。尽管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包括相比中国,其军事力量依然强大。

他认为,目前对世界格局在经济上的影响,主要是中美两国。欧洲作为一个整体,仍有很大影响力,但是欧盟仍不能成为代表欧洲的一个整体。“可以说,中美两国是现今国际关系的主角,俄罗斯是配角。好比冷战时期,主角是美苏两国,中国是配角。由此,对国际关系的分析可着眼于从这三大角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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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相对衰落与中国的崛起





郑永年认为,美国正面临相对的衰落,之所以这样说,是相比中国的崛起,美国的相对衰落会有个长期的过程,但这一趋势将会持续下去。“这种衰落并不是因为中国与其构成了竞争,而是源于美国的内部矛盾,包括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等诸多方面的问题”。

他指出,美国从中东的撤出便是由其内部问题所致。“美国在中东不面临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给它施加的压力,冷战后美国在国际社会也没有任何一个竞争者”。从中东撤出主要缘于国内政治的压力,因为美国再无如此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战争的巨额开支。

“美国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亚太地区,并希望能控制亚太地区,是因为看到有利可图,而这有其战略理性的一面,”郑永年说。美国在中东如有利可图是不会撤走的,但当其在中东的成本远远超过所得的利益,美国便会选择撤走。而在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内,亚太地区仍将是世界经济的重心。美国也自称越来越像一个“亚太国家”,而不是冷战之前的“大西洋国家”。

虽然,欧洲对美国来说依然十分重要,但美国重视欧洲主要出于安全上的考虑,而不再是因为经济因素,郑永年说。美国同俄罗斯的竞争及与俄关系的恶化,实际是缘于安全问题。在经济上,俄罗斯对美国而言没有任何挑战性。“东欧在冷战后实行民主化,美国曾非常支持,但为何东欧国家现在对美国非常失望?因为美国只关注其地缘政治和安全利益,而不关心东欧的真正民主化、经济发展等问题”。

而亚太地区则不同。美国在经济上仍是世界第一强国,但中国经济总量增加很快,估计再过十多年,中国的经济总量会超过美国,这对美国在心理上的打击非常大。这就是为什么美国要拉住日本,及亚太一些其他国家来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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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拢盟国,营造“亚洲版”北约




郑永年说,以前,美国在军事上永远奉行单边主义,而现在,无论出于经济还是安全上的考虑,美国在亚太地区的行动方案是建立“同盟”。美国的“同盟”方案包含几个方面:

第一,强化美日、美韩、美澳、美菲双边同盟。在未来,美国还会试图建立更多的双边同盟,比如和印度、越南等国家。第二,美国要将双边同盟转变为多边同盟。比如,将美日、美韩这两对双边同盟整合起来,形成美日韩同盟,一步步扩大同盟关系。第三,美国鼓励其盟国自主建立同盟。如美国鼓励日本与菲律宾、越南等其他国家间建立同盟。这就是美国在营造的“亚洲版”北约。

在郑永年看来,目前,对中国最具威胁的便是美国所引导的日本、韩国、菲律宾、澳大利亚组成同盟。“如果这些国家组成同盟,便形成了‘亚洲版’的北约”。建立“亚洲版”北约的计划并不是从奥巴马执政才开始,在小布什时期,美国就试图进一步推行“新保守主义”,只不过因为发生了“9.11事件”,美国随即把战略重点移向了反恐。而现在,中东变成了一个烂摊子,“反恐”反不了,美国便要退出中东,转向建立一个“亚洲版”的北约机制。

除了安全上,美国还在经济上力图建立“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也有人称之为“经济北约”,但却已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来挟制中国。郑永年认为,美国在其政治、经济、军事都很强大的时候,做事还相对“理性”。但现在的问题是,美国虽然其经济力量不如从前了,但在军事上仍是最强的国家。

于是,美国便把战略重点放到了军事上。“一旦美国强调‘安全’,便会对中国造成了直接的安全威胁。如计划在韩国部署的萨德系统,便对中国构成了真正的安全危机。所以,如果这个多边的“亚洲版”北约一旦形成,中国将面临空前的安全威胁”。


附文:郑永年:中国如何成长为具有确定性的大国 (2007年)


  中国和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关系到目前为止(2007年——编注)已经经历了三个主要的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也就是中国刚刚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的时候,中国政府主动实行开放政策。“请进来”是这一阶段的主要特点。


  中国通过把全球资本“请进来”发展自己的经济。“请进来”开始时大多是海外华人资本,欧美资本随后。


  这一政策非常成功。它很快结束了改革前中国较为封闭的状态,为国民经济的发展造就了巨大的动力。


  就外部关系而言,中国“请进来”的政策和全球资本主义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冲突。对全球资本主义来说,尤其是作为全球资本主义主体的欧美国家


  中国的开放政策无疑为全球资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市场和发展动力。正因为如此,包括美国、欧洲在内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对中国的“请进来”政策抱积极正面的态度。


  在西方的思维模式里,开放经济总是和开放政治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中国的经济开放政策在总体上吻合西方意识形态方面的期待。


  在第二个阶段,中国和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主要表现为“接轨”。和世界体系“接轨”表现在两个主要的方面。


  一方面是中国政府改革内部的各种制度机制来适应世界体系,另一方面是中国加入诸如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经济组织。


  在不长的时间里,中国已经加入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国际经济组织和区域经济组织。


  在外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欢迎中国的“接轨”政策。当大量外资进入中国以后,中国和全球资本主义就有了相关性


  也就是说,全球资本主义体系通过外资进入的形式首先扩展到中国。很显然,中国是否能够顺利和世界经济体系“接轨”会影响这个体系的正常运作。


  如上面所说,“接轨”表明中国政府主动改革自身的制度,接受现存国际体系的规则。


  这样,西方资本的利益就可在中国受到保护的同时得到发展。从战略层面来说,中国的“接轨”政策也符合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战略意图。


  这里有两点必须加以说明。第一,从中国主动提出和世界体系“接轨”开始,中国已经走上了或者选择了一条和前苏联完全不同的道路。


  第二,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提出的“接轨”概念和西方国家所理解的中国的“接轨”概念之间表现出了巨大的鸿沟。


  对中国来说, “接轨”是有选择性的,就是说,“接轨”是“洋为中用”。但对西方来说,更多的人所希望的是中国的全方位的“接轨”


  不仅是经济上的,而且是社会上的和政治上的。这种认知上的差异也是日后导致中国和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矛盾的一个潜在根源。


  那么,为什么中国和全球资本主义之间的冲突在近年越来越明显了呢?这主要是因为两者之间的关系已经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即中国“走出去”的阶段。


  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中国已经从一个资本短缺的国家转型成为资本过剩的国家。与所有国家的资本一样


  中国资本也会按照资本自身的规律走向能够盈利的地方。中国资本“走出去”本来就是一个积极的因素。


  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经济的发展已经为当今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发展注入了全新的动力。


  中国为全球市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价廉商品,为原材料生产国提供了一个新的“客户”选择,崛起中的中国中产阶级更是为发达国家提供了一个倾销高档商品的巨大市场。


  既然中国的经济崛起产生这么多的正面效应,那么为什么又表现为和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之间的冲突呢?这里既有经济上的因素,也有政治和战略方面的原因。


  在经济层面,随着中国经济体的壮大,内部的供应和需求都可以产生巨大的外部影响力。


  正是因为中国已经成了全球经济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生产什么和消费什么,生产多少,消费多少,都可对全球经济体系产生深刻的影响。这些影响的程度对不同国家不同,对不同产业不同。


  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运作并非经济学意义上所谓的需求和供应关系那么简单,它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学体系


  就是说,任何经济学上的交易必然包含或者产生政治上的意义,甚至是战略上的意义。


  尽管中国努力通过经济的全球化(和区域化)来实现和平崛起和发展,但是在那些主导当今全球经济体系的国家看来,全球化也正在使得中国有可能将其影响力扩展到全球的各个角落。


  近年来,中国的经济影响力已经很快走出亚洲,开始走向非洲、拉丁美洲、中东,甚至是全球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的美国和欧洲。


  对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来说,中国影响力的崛起,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崛起,无疑是一种新的挑战。


  因为没有一种有效的战略来消化或者遏制中国经济崛起所产生的外在影响力,西方世界的一些人尤其是政治人物经常感到深切的忧虑。


  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在近年来不断把贸易、企业并购等经济问题政治化,拼命通过政治手段,企图阻碍中国经济影响力的外扩。


  随着一个国家的崛起,其外在影响力也不可避免。中国的崛起会产生一种怎样的外在影响力?近来海外所热衷讨论的“中国不确定论”就是对中国崛起关注的表现。


  中国崛起的外在影响力不可避免,但外在影响力的增加并不见得一定要挑战现存秩序,产生冲突。


  首先应当强调的是,到目前为止中国的崛起是单向面的,即经济上的崛起。中国的经济崛起并没有带来军事上的崛起。这和昔日德国和日本的崛起具有不同的性质。


  因为经济“走出去”而和全球资本主义体系核心而产生的外在冲突,应当说可以通过经济的方式得以解决。


  很多冲突就是合作过程中的冲突,也可以在合作的构架内得到解决。如何在既定的“和平发展”或“和平崛起”战略的构架内和全球资本主义打交道


  如何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内解决和这个体系核心国家的冲突,乃是中国面临的一个新课题。



文章选自瞭望智库、《国际政治研究》,仅代表专家个人观点,不代表机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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