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过年了,着急他人的新娘难题
2017年2月7日丁学良,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香港科技大学教授。
要点1:我们必须把话说白了:中国内地缺少三千多万的青少年女性,这绝对不可以通过“地下新娘通道”这类非正规办法来解决的。
要点2:在2020年到2030年期间,安排三千多万外籍新娘合情、合理、合法地走进来,是一项善举和德政,也是一项浩大的社会管理协调工程。
以下是正文内容:
我们皖南过年期间的第一号话题,是就着绿茶白酒黄糕花果,热心地互相探问谁家的女儿要出嫁?谁家的男儿要成家?聊天的老乡们多半存着充当中介人的好心或为自家亲属谋取合适对象的念头。据台湾《中时电子报》2017年除夕的一条广受关注的报道,大陆单身男女青年在春节期间将进入特殊状态——若“不是在相亲之中,就是在相亲的路上”,因为全大陆单身成年人已超过两亿。将近55%的大陆单身男女表示,春节一周的长假期间,每人至少要进行八场的相亲程序,够忙的,一点也不比上班更轻松。
有三百年跨度的一个平均数
笔者写作本文的旨意,就是希望诸位回老家过年参与这类温馨聚会的时候,提醒所有在场的亲朋好友几个大数据,然后问问他们有啥办法——这里是指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措施——来缓解这后面透露出的几层人伦涵义必然引发的社会问题。
根据医学界的抽样调查,中国大陆在本世纪头30年里,很多地区男性青少年比女性青少年多出12-15%。
大约307年之前,英国研究者John Graunt及其同事根据伦敦的人口调查初步测算,在正常状况下,近代社会的性别差异在出生时比例为105-107个男孩对100个女孩。三百年来的多项一国的或跨国的人口调查,基本上符合这个平均数。然而,当“正常状况”被政策等巨大因素干扰后,这个人类性别平均比就发生偏差:根据医学界的抽样调查,中国大陆在本世纪头30年里,很多地区男性青少年比女性青少年多出12-15%(Therese Hesketh and Zhu Wei Xing, “Abnormal sex ratios in human population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SA, Vol 103, no 36, 5 Sept 2006)。去年也是在春节前夕,来自中国医学研究者的报告说,内地每出生100个女孩,就出生了118个男孩(“China says its gender
imbalance ‘most serious’ in the world”,Reuters, 21 Jan 2016)。这样的性别不平衡,位于全球最高一档。
中国每出生100个女婴,就有约120个男婴出生。这一比例在全球居于最高水平。
大数据后面的社会涵义让我们看看从这些大数据所作出的推算,先由最轻微的预测再进到最沉重的,它们后面的人伦涵义立马就显示出来。
根据中国研究者的推算,到2020年时,大约有3000万内地的成年男人将找不到适龄的女配偶结婚。美国德州A&M大学一位社会学教授推算的最大值则高达5000万至5500万。如果采纳中间数据的估算,到2030年时,年龄已经快到40岁的中国内地男子里面,大约有25%的人将找不到女子结婚(KevinLee, “China’s growing
problem of too many single men,” Forbes, 13 May 2011)。
即便仅仅是3000万中国男青年找不到新娘,就已经够震撼的了,而且那两个时间点就在逼近我们——无论是2020年还是2030年,你我都能看得到!
无数的社会科学实证研究都表明,任何一个近现代社会里,如果男性成员比例显著超过女性成员,也就是同年龄群的男人大大供过于(被女人所)求,一定会导致形形色色的社会问题,这是人性使然的普遍规律。有些经验调查发现,男女青年比例不平衡每增长一个百分点,相关的犯罪率就增长五个百分点(Mara Hvistendahl, Unnatural
Selection: Choosing Boys Over Girls, and the Consequences of a World Full of Men. New York: PublicAffairs,2011)。这类犯罪包括暴力性侵犯、绑架贩卖人口、婚姻诈骗、地下性交易扩张、性病蔓延,等等。
调查发现,男女青年比例不平衡每增长一个百分点,相关的犯罪率就增长五个百分点
回顾历史上最严重的例子,还包括成规模的武装冲突,为的就是抢夺年轻女子为妻。有些读者可能还记得起,我们自幼读过的中外文史书上经常有这样的战争典故:不同的种族部落或集团打战,对男性俘虏是一种处置,对女性俘虏则是另一种处置,原因就是籍此来解决本部落或集团的男性缺乏配偶这一人类自身再生产的最大难关(参阅肖启庆:《北亚游牧民族南侵各种原因的探讨》中的具体资料,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303-322页)。最近几年在战火燃烧的非洲和中东多处地方,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野蛮行径,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尼日利亚恐怖主义集团“博科圣地”于2014年4月中旬绑架了276名女学生。笔者上周看到国际媒体对这件事的追踪讨论,细节令人心碎——很多被绑架的女生已经与绑架者生了孩子,分手难过,不分手也难过。
2
在最好情况下的“如果”
回到我们关注的中国青少年男女性别比的大问题,如果三千万以上的中国男青年都能适时地结婚成家,这当然是最好的一种“如果”,其结果令大家都会很开心。从全国人口的宏观面上看,如果上述的男子们在40岁之前都能找到婚配对象,他们加她们至少会生产出3000万个(一胎家庭)至6000万个(二胎家庭)婴儿来!马克思一直教导我们:人类社会的生产分两种,人类自身的再生产和经济生产;没有前者,后者也就无从谈起。
由于放松了一对夫妻只生一胎的政策,根据中国国家卫生和计生委负责人在2016年11月份召开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透露的信息,这一年内预估全国多出生了100万名左右的婴儿。这百万人口的红利,与三千万婴儿以上的人口红利相比,太微小了,可还是让大家高兴了一阵子!
于是问题就来了:我们在紧接着的三年(到2020年)至十三年(到2030年)的期限内,从哪儿去找到至少三千万名左右的女性青少年,让那些原本找不到适龄女配偶的中国男性青少年有对象可谈、有婚可结呢?在不同的社会结构、法律制度和文化传统里,人们解决适婚男性多于适婚女性的不平衡难题,除了通过打战抢婚之外,有几种方式方法(这里指大面积的,而不是极个别人的做法如出家当和尚),主要的是一妻多夫制,多余的男青年走出去,安排未来的新娘走进来。
在当代汉人群体里,一妻多夫制是不可能被广泛接受的;多余的男青年走出去已经有很多年了,比如在出境留学或经商期间、直至正规移民之后,与所在地的女青年谈恋爱成家。香港因为这些年来女青年多过男青年,“香港女下嫁内地男”的现象越来越多。读者中若有人心向往之,不妨赶快找人帮忙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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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套规章制度非得尽快建立起来
但是,以上那些办法虽好,它们都难以解决几千万中国内地男青年找不到适龄新娘的普遍困境,所以我们得有一套广泛适用的大框架。在这方面,和中国大陆紧密相连的台湾以及韩国,已经多年里实践了非常相似的一套框架,那就是安排大批准新娘走进来。笔者读到的台湾民政机构的统计数字,到2016年年中为止,台湾岛内的来自外地的配偶总数约为50万人(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其中约67%是原籍大陆的,其余多为来自东南亚的。她们占岛内人口总数的将近2%,对台湾社会本身作出了巨大贡献,也对台湾和大陆的交往、与东南亚的商贸关系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笔者多年来都在建议,中国大陆也必须开放境外准新娘走进来的大门,尽快参照其它社会、特别是中国人社会台湾几十年里逐步实施的方式方法,建立起一整套透明、成本不太高、切实可行的法律程序和政策框架,包括对准新娘本人的健康状况的检查和对中介机构的不定期审查和年检。我们必须把话说白了:中国内地缺少三千多万的青少年女性,这绝对不可以通过“地下新娘通道”这类非正规办法来解决的。那样已经引发了数不清的犯罪行为和人伦悲剧,比如人口贩子以各种手法两头骗,外边骗女子及其家庭,里边骗光棍及其家庭;也有外来的女子本人行骗,“不断嫁人不断骗人”,等等。就在2017年元旦前几天,内地媒体还报道了一起相关的悲剧:“广西一男子砍杀‘骗婚’的越南新娘,被执行死刑”(《中青在线》2016年12月29日)。大家不妨翻阅各类主流媒体,每年都有来自多个省份的报道,由于缺乏相应的法律手续作保障,即便外来的女子已经和中国内地男人生了孩子,也有可能被遣返回她们的国籍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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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举、德政、浩大工程:为了这个社会的未来
根据笔者在台湾和东南亚实地观察和访谈的所见所闻,台湾岛内外来的新娘与本地的男子成家过好日子,从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来看,最合适的当然是华人或有华人血统的,其次是受到华人移民习俗数代影响的地区居民。这也是台湾人口统计告诉我们的分布状况:来自东南亚的外籍新娘位居头五名的是越南、印尼、泰国、菲律宾、柬埔寨。中国大陆的新娘来源,最可能的来源也是东南亚,也许再加上朝鲜、南亚、中亚和拉美的。大陆的缺口实在是太大了。
在2020年到2030年期间,安排三千多万外籍新娘合情、合理、合法地走进来,是一项善举和德政,也是一项浩大的社会管理协调工程。让我们仔仔细细地讨论这项工程的方方面面,做起来、做好、做下去——为了中华民族的人口在几代人的时间跨度里,逐步实现平衡良性的发展。
文章选自腾讯思享会,2017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