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梁建章：鼓励生育需要什么样的举措？建议允许单身女性冻卵
2022年3月11日
今年全国两会有关鼓励生育的提案数量与往年相比大幅增加，截至目前，相关提案已超20份。包括“建议男女结婚法定年龄降低至18岁”，“将幼儿园纳入义务教育”，“鼓励在校硕士和博士生结婚生育”，“建议第三孩高考加10至20分”等，充分体现出整个社会对于低生育率的关注和普遍焦虑。
2021年，我国开始实施三孩生育政策。2022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再次对“三孩”生育政策进行了重要表述：要完善三孩生育政策配套措施，将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费用纳入个人所得税专项附加扣除，发展普惠托育服务，减轻家庭养育负担。
目前的一系列政策支持对于提高生育率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整个社会还能做些什么？鼓励生育为何这么难？到底该如何缓解生育焦虑？
凤凰网财经对话携程集团联合创始人、人口经济学家梁建章。
近期，他与任泽平等几位学者共同发表了《中国生育成本报告2022》。就生育问题给出了深入、独到的九大解决方案。
梁建章表示，中国完全有实力拿出GDP的1%-2%解决生育问题。在基建投资饱和的情况下，用鼓励生育的方式刺激内需，既能解决中国消费不足的问题，也可以消化很大一部分投资的需求。
在诸多举措中，梁建章认为效果最明显且最容易落实的三项措施是直接的现金和减税补贴、购房补贴以及新建托儿所。
“最好的培养方式是放养”。梁建章认为，要降低家长生育和教育成本，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短期有效的措施是靠经济鼓励调节，长期来看，教育改革才是治本之策。
以下内容摘自凤凰网财经与梁建章对话内容：
1、中国完全有实力拿出GDP的1%-2% 降低生育成本
凤凰网财经：2021年中国的总和生育率仅有1.15，这个数字准确吗？1.15代表了什么？对整个社会有怎样的影响？
梁建章：去年国家公布的2020年总和生育率是1.3，而去年年初的新生儿数量从1200万下降到了1060多万。按这个数据推算的话现在总和生育率应该就是1.15。这其实是非常震撼的一个数字。
要维持代际平衡，需要平均每个妇女生育两个小孩，算上夭折概率，实际需要生2.1个孩子。按照我们目前的人口衰减速度，每代人口数量将会减半。即使是生育率极低、老龄化非常严重的日本，现在的生育率是1.3、1.4，比1.15高很多，所以中国的问题几乎是世界上最严重的，只有韩国比我们低一点。
我们首先要达到南欧或者日本这样的水平，再向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靠拢。
凤凰网财经：以目前的政策力度来说想达到日本的1.4和1.3都是比较困难的？
梁建章：对，在人口预测报告里，未来的人口生育率基本取决于我们鼓励生育的力度。如果我们拿出GDP的1%-2%，也就是说跟日本差不多的资金来鼓励生育，可能就能和它齐平。如果真的要想达到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就要拿出GDP的2%-3%鼓励生育。换算到中国的GDP绝对数就是几万亿。
凤凰网财经：我们真的有这样的实力拿出1%-2%解决生育问题吗？
梁建章：一般来说生育率偏低的国家都会拿出国家的GDP的百分之几来鼓励生育。中国是个资源、财力非常雄厚的国家。而且中国人特别愿意为未来投资，从我们世界最高的的储蓄率、投资率就可见一斑。
过去这些投资用在基建、工业建设上，效果当然显著。但未来这部分投资需要会缩减，因为基建在逐步饱和，最值得投资的地方变成了人力资源，也就是未来的孩子。而优育固然重要，生育数量也不能忽视。
其实国家可以用鼓励生育的方式刺激内需，让有孩的家庭投资孩子的未来，这样既能解决中国消费不足，也可以消化很大一部分投资的需求。这说明中国恰恰是当今世界上最有能力或者财力投资未来孩子的。
2、中国的生育成本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最高
凤凰网财经：现在压在育龄女性身上的三座大山分别是：经济负担重、年龄大和没人带孩子。我们最近也看到您和任泽平等几位学者一起发表了《中国生育成本报告2022》，在生育成本方面有什么样的研究成果？
梁建章：中国的生育成本几乎是世界上最高的，仅次于韩国。你刚刚说的这些生育成本全世界妇女都有，包括职业生涯的机会成本、孩子教育成本、医疗成本等等。
中国的生育成本相比于其它国家高主要在于两点：
1、中国的教育成本比较高。在15年义务教育之外，托儿所设施建设以及中学和大学的国家福利不足，也就是学龄前和高等教育的财务成本相对较高。
另外，中国家长择校和升学的焦虑程度应该是全球最高的，现在无论是中考、高考，还是考研的压力都很大，补课的时间成本和财务成本对家长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跟其它国家相比，中国的育儿福利相对较少，因为我们刚刚从计划生育转成完全开放，还没有推出鼓励生育的政策，而其它国家都拿出GDP的1%、2%、3%，最多甚至拿出4%来鼓励生育。
以上这两点导致中国现在的生育成本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是最高的。
与此同时，中国各地区的养育成本的地区差异很大，一些西部的地区最低可能只有二十几万，而上海、北京一类的大城市可能是100万。
凤凰网财经：地区差异主要体现在哪，主要是住房的成本问题？
梁建章：各个地方收入和消费水平上差距很大，房价上的表现是最明显的。而教育方面的投入，高收入家庭和低收入家庭教育投入也差很多。
3、鼓励生育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举措？
凤凰网财经：我们看到您在这份《生育成本报告2022》中提了九项比较具体的措施，具体该怎么做、如何实现、难点在哪？
梁建章：我们分成前三大项和六小项来讲。三大项效果比较大，主要是国家要拿出相当多的财力帮助解决养孩成本。
第一项就是直接的现金和减税补贴。对两孩家庭每月每个孩子最少补一千元、对多孩家庭每个孩子补两千元，这样的力度才是足够的。
凤凰网财经：补贴需要按城市分吗？
梁建章：我觉得按城市分比较复杂，可以按一部分现金，一部分按所得税、社保税组合进行。相对高收入的人可以通过免税或者减税的方式给予补贴，比如说给予生二孩的父母所得税和社保税减半的奖励，三孩以上所得税和社保税全免。对于特别富裕的家庭要有限额，这样就可以惠及中高收入和城市里的白领人群。
第二就是对于高房价地区给予一定的购房补贴，让购房者获得一定的免息或者减息，这在银行层面就可以操作。比如对于二孩家庭给予购房利息的减半或者多孩家庭利息全免的力度，这可以缓解高房价地区养孩子的成本。中央可以给这些高房价地区更多住宅用地的指标，这也是缓解房价、增加内需非常好的手段。
第三，也是效果应该比较大的方法就是建设更多的托儿所。现在中国的托儿所还是严重不足的，入托率只有5%左右，发达国家、北欧国家的入托率都达到50%。现在的双职工家庭生两个孩子之后，可能老人带不了，雇保姆又非常贵，所以孩子0-3岁的入托就是很大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建设普惠性的托儿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4、梁建章回应“生一个孩子补贴100万”
凤凰网财经：您之前有个观点，生个孩子奖励100万，但是现在的现金举措里和您之前的呼吁有所不同，您是改变了之前的观点吗？
梁建章：没有，我说的100万不是一次性给，而是抚养到18岁的总补给数额。如果100万分到200个月，每个月也就5000，如果是二孩的话，现金补贴可能已经给到2000了，如果是多孩家庭的话，加上免税、住房补贴，其实是差不多的。如果只是几万的数量级，根本没有效果。
一个被投入一百万培养的孩子，在后期对整个社会、对国家税收以及养老体系的贡献，将会远远超过100万。现在大城市的养育成本也要100万，也就是说，其实这100万也只是补贴了家长的直接成本，家长还要付出很多心血和时间成本，尤其是妈妈付出了很多职业生涯的机会成本，所以100万的数量级肯定是对的，只不过不是一次性的。
第四点就是产假。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给父母的产假是比较短的，我们可以延长产假，同时要做到男女平等，就是让爸爸必须休一定的产假，这样就能让爸爸分担更多的家务，女性职业生涯受到的影响就会减小。
第五点是我觉得非常有必要的。即开放外国保姆。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新加坡等地外国保姆非常普遍，现在的保姆工资可能是8000-10000，外国的保姆可能只有3000-4000，低将近50%、60%、70%。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成本，也帮助我们的职业妇女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职业生涯的发展上。
5、东南亚保姆在中国会越来越受欢迎
凤凰网财经：您刚刚提到可以引进外国保姆，我们理解的外国保姆主要是东南亚地区的劳务人员，有很多网友对此提出质疑，觉得中国其实是不缺劳动力的。
梁建章：缺不缺当然还是要看价格，如果一个保姆20万一年，那现在肯定是不缺的，但是如果五千招一个保姆，那就缺了。
随着中国的收入水平提高，中国跟东南亚的保姆工资差距会越来越大。反过来说，上海人要雇上海保姆几乎是不可能的，肯定要考虑雇外地保姆。外国保姆也是对我们人力资源的有效补充，让外国劳工帮我们减轻养育成本的压力，我觉得是值得的。
凤凰网财经：我们如果引进东南亚的保姆，大概的价格是多少？
梁建章：现在东南亚的保姆工资世界上都可以查得到，不到四千人民币。
中国的人均收入已经达到1万美金以上，未来很有可能达到2万，而东南亚国家的人均收入还是3千美金，相差3、4倍。中国把低成本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外包给东南亚国家，不仅能够给我们带来好处，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所以未来会越来越受欢迎。
6、建议允许单身女性冻卵
第六点，我觉得现在越来越多的职业妇女，没有在20岁-40岁选择结婚，但是又想保留自己生孩子的选择。那她就可以利用现在已经比较成熟的辅助生育技术冻卵，未来通过试管婴儿解决生育问题。
另外，不应该歧视单亲家庭，要更加开放地看待运用辅助生育的技术，可以将它纳入医保。
凤凰网财经：您提出说不光要保障单身女性的生育权，还要发展辅助生育技术，那我们是否应该放开非婚生育？
梁建章：非婚生育一直是放开的，法律上没有任何禁止非婚生育的条文，当然社会观念上可能需要改变。比如现在某些地方不允许未婚妇女做冻卵，却允许单身男性冻精。这种性别上的歧视，也应该被取缔。
7、希望混合办公模式走进更多企业
凤凰网财经：您此前也提出了要推广混合办公模式。携程已经开展了这项举措对吗？
梁建章：我们是3月初刚刚开始施行。在去年的试行阶段我们挑了两个部门做AB测试，这两个部门大概几千人，随机挑选一千人在家里办公，另外一千人是对照组，然后发现效率上没有下降，而且员工的满意度和流失率都有很好的表现，所以我们最后觉得这对公司、员工和社会都是件好事。
所以3月初我们就在全公司3万名员工中推广。大概有一半人周三、周五会选择在家办公，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研发人员，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呼叫中心的服务人员。除了个别工种，整个公司进行了全方位的推广。
后来我们发觉不光是住得远或者有小孩的人偏好在家办公，男员工也很喜欢。我们希望混合办公模式能够在更多的企业里推广，这样爸爸或者妈妈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或者做家务，男性可以分担更多的家庭责任，实现家庭和事业的双赢。省下来的通勤时间和成本对于社会和生态环境也是有好处的。
凤凰网财经：所以您当时推行这项举措主要是出于对女性员工和职场妈妈的考虑吗？
梁建章：是出于综合考虑，我们十年前其实就在做这件事。现在大城市越来越拥挤，上下班的通勤时间越来越长，一天省3小时是很大的节省。
当然对于女性来说，能节省的更多，因为她可以把化妆、穿衣服的时间成本用在工作上。所以工作效率并没有降低，当然这些时间也可以花在陪伴家人上。
凤凰网财经：以您目前的观察来看这项举措有什么弊端？
梁建章：当然也一开始很多人会有顾虑，面对面交流会不会受影响。
其实我们现在通过远程的技术都可以相当高效地沟通，而且虚拟的会议室使得参会人数不再受到限制。哪怕真正需要面对面沟通的事务还可以通过坐班的三天时间解决。
很多欧美国家已经试行两年了，尤其是高科技公司都已经习惯这样的远程办公模式。我们现在实行的3+2，应该是比较稳妥的方式，有些公司甚至是2+3，甚至是1+4，定期举行团建就可以了。
凤凰网财经：您觉得这项举措在各行各业都可以实现吗？
梁建章：需要现场操作的工作，比如说建筑工人或者服务员是不行的。但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远程操作性工作会越来越多，这部分工作往往收入更高，在城市里占比也更大。这类工作人员能够通过在家办公缓解一部分压力。
8、中考、高考、考研，建议“三考变一考”
梁建章：中国教育成本偏高也是大家不愿意生孩子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所有的教育低效和教育压力都是由于现在的考试制度引起的。孩子越来越早地为考试刷题，整个社会的成本变得越来越高。
另一方面大家对于教育的需求也越来越高，我们公司社招和校招的员工里，硕士生的比例越来越高。考研、高考和中考，每个考试都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复习，应试。当然考试是必须的，因为社会和企业需要筛选人才，但我认为一个考试就够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个考试，相当于考研，前面尽量淡化，让绝大部分人都能有能力升学。这样的话就可以大幅度地提高整个教育系统的效率。不要通过中考择校，因为中学阶段如果不是为了中、高考复习的话，可以节省两年时间，16岁就可以完成中学阶段的教育，20岁就能大学毕业，22岁就能硕士毕业，比现在的学制快了两年，尤其对女性来说，有更多的时间组织家庭和发展职业。
凤凰网财经：参考国外的方式以申请制入学，而不是通过中考和高考这样的应试制度？
梁建章：对，应该说是宽进，其实中国的家长、包括华人的家长都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希望孩子出人头地。我们希望70%到80%的孩子和家庭都能获得普及性的大学和高中教育，我们有这样的需求、也有这样的资源。
因为未来人类寿命越来越长，以前人均寿命60岁的时候，15岁初中毕业就够了，现在是寿命超过80岁的人，生命长度的1/4至少是20年，我觉得大学的普及和念研究生，一定是大势所趋。所以用考试过早地把他们分级，太没有必要了。
凤凰网财经：嗯，您刚刚提到很多项鼓励生育的措施，哪一项您认为是最有效的？
梁建章：相对来说减税和现金补贴、购房补贴和幼儿园的建设，是最快能见效的，也是需要投入最多资源的。长期来说如果教育体制能改革，效率提升也会是巨大的。
9、双亲陪伴下的“放养模式”是最佳育儿模式
凤凰网财经：有网友提问，对于有些家庭来说经济不是主要的原因，反而是精神上给妈妈们比较大的压力，父母之间应该如何共同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
梁建章：我觉得爸爸参与小孩的教育是非常有必要的。实际上从时间陪伴的成本来说，在孩子出生前的几年，妈妈因为哺乳等不得已的原因，肯定会更多参与育儿。到后来其实爸爸妈妈都可以深度地参与，爸爸完全可以更多地辅导孩子的功课。
但是我觉得最理想还是参考欧洲的“放养模式”。至少在基础教育阶段，让孩子不要为了应试有太大压力，让学校或者未来的AI软件帮助孩子学习。到了大学阶段，他自然会有一定水平的自驱力。我们上一辈人养5、6个孩子都养得挺好的，而现在社会对于孩子的整体投入可能有点过度，当然这是整个教育体系造成的后果。
凤凰网财经：另外一个网友提到，现在的婚恋市场上男女不匹配，一线城市单身女性比较多，在农村单身的男性比较多，我们看到最近也有政协委员提出找不到对象的男生要转变择偶观念，新型的家庭关系中暖男更受欢迎。
梁建章：对，男性应该承担更多的家务，要接受女性比他更强。过去传统意义上的男女职责分工应该被打破，因为现在很多工作不论是受教育程度或者是女性的职业发展高度都并不比男性差，所以应该提倡男女平等的社会分工关系，这有助于更多人走入婚姻殿堂。
总的来说结婚率会继续下降，因为现在男性女性都变得更加独立，单身生活越来越为大家所接受，如果我们接受更多的单亲家庭，通过辅助生育技术等各种方式完成生育孩子的愿望，我们的生育率会提高一大步的。
文章选自凤凰财经，2022-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