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对中国经济基本面有信心

2016年4月5日



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主任。



【访谈动机】在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后,中国经济应从哪些方面寻找发展动力,应如何为经济长期稳定可持续发展提供依托,成为国内外学界关注的话题。其中,中国政府力推的“供给侧改革”引发了人们的热议。海外学者如何看待供给侧改革?了解相关情况,这可以为我们理解这一政策提供更加广阔的视角。为此,《国际先驱导报》专访郑永年教授,请他阐述自己对“供给侧改革”及中国经济发展的看法。



供给侧改革并不意味政府退出市场


  《国际先驱导报》:您如何理解“供给侧改革”这一概念,以及其对当前中国经济的意义?


  郑永年:首先来谈谈“供给侧改革”。供给侧改革从字面上来说,是来源于西方的“供给学派”。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它成为西方盛行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核心,具体体现在美国里根政府和英国撒切尔政府的政策上。供给学派在理论上极为强调市场的作用,但在实际政策中,它只是对过去政府作用过大的矫正。它在减税、实体经济领域的私有化和减少政府规模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在包括医疗和教育在内的社会领域并未成功。


  以我个人的理解,中国的供给侧改革源于中国政府转型的需要。在中国经济发展的早期,政府不仅需要支持企业的成长,也需要培养市场的发育。但在企业成长起来和市场逐渐成熟后,政府本身就要转型,从经济活动的主体转型成为规则制定者。而就政府与经济关系来说,存在如下变化:


  第一,经济规模变大,政府的经济治理变得极其困难。在计划经济时代,政府可以根据需要管理经济。在改革初期经济规模较小时,政府也可以用各种方法有效地干预经济。今天中国的经济规模已经是世界第二,传统的办法不会有过去那般有效。


  第二,项目经济的时代已经过去。过去,政府可以采用项目投入来刺激经济增长,像港口、机场、公路、高铁等基础设施,但现在却很难。一方面是因为基础设施建设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另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基数已经完全不同。


  第三,国有企业“平准经济”功能弱化,国有企业已经更加接近于企业,无论其是营利性质的,或是公共服务性质的。


  第四,中国经济受国际经济影响巨大,但政府很难干预国际经济。对于国际经济的变化,政府只能做出反应,并没有控制能力。


  但应当强调的是,这些变化并不意味着中国政府可以退出市场。以上这些变化恰恰要求中国政府拿出干预经济的新形式,而非退出市场。虽然今天中国所面临的产能过剩、杠杆过高、制度供给不足等,都有政府过度干预的背景,但中国的“供给侧改革”并不是要取消政府的作用,在很多领域,政府的管理反而需要加强。


金融和互联网领域需“去产能”


  Q:如果站在政府的角度来看,您认为中国的供给侧改革有哪些空间?


  A:从供给角度说,主要可以分为“经济”和“政策”两个领域。在经济领域,有如下这些方面:


  首先,中国需要新一轮的财政刺激计划,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消化库存和产能。尽管基础设施投资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但中国基础设施建设的空间仍然很大,比如“城市品质”就还有诸多欠缺——和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的城市建设还有很大差距,特别是在城市品质方面。这包括城市绿地、地下管道建设、污水处理、各类污染治理在内的基础设施建设等。良好的规划和建设,可以提高城市的品质,促进城市经济的发展。无论是一线城市还是二、三线城市,在此方面均有需求。


  其次,要重视生产性社会投资,而且应为民营资本提供这方面的空间。以往,中国只有生产性投资,而没有生产性社会投资。包括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共住房等以往都被视为是社会福利,但实际上这些都不是简单的“社会消费”,而是生产性的“社会投资”。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学校、医院、养老院、体育设施、停车场等的建设都还不足。以体育设施建设为例,在新加坡,几乎每一个小区都有一个游泳池和体育馆。大批体育设施培养了新加坡人喜爱锻炼的生活方式,国民健康水平的提高反过来又会减轻政府的医保负担。


  第三,要重视农村现代化。即使中国的城市化达到很高水平,也仍会有大量人口居住在农村。在一些地方的农村,缺乏集中的卫生、供水、供暖和空调设施。


  在农村问题上,还应当考虑解决土地的流转问题。目前对城镇化仍有深刻的误解,很多人想推动农民进城消化过剩的房地产产能。这可以是城镇化的一个方面,但如果是全部,必然导致失败——农民进城并非提供住处那么简单,还需要一整套配套举措。另一方面,农村居民也不应仅仅是农民,还应容许城市居民到农村居住。因此,土地流转的重要意义在于容许社会资本进入农村。


  第四,加快跨区域的生态安全、江河治理等项目,这些项目需要中央政府的协调,但也能消化大量的库存和产能。


  第五,要重视建设内部消费社会。中国居民的消费能力很强,但国内供给不足,只好到外部消费。从各种服装鞋包到马桶盖、电饭煲和感冒药都要去国外购买。这是对中国制造业的巨大讽刺。这其中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中国商品在质量、品牌等方面存在着瓶颈,不能适应消费者的需求;一方面是价格的问题,各类产品的国内价格和国外价格相差实在过大。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这与对实体经济重视不足有关。这些年,中国对互联网谈得太多,对实体经济反而谈的太少,搞虚的东西太多。在技术创新被忽视的情况下,产品质量出现问题,就导致了外部消费社会的产生。


  第六,发掘新的经济空间和技术空间。以医疗和药品行业为例,最近一家温州医疗企业在香港上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是国内首家精神疾病私立专科医院。中国的医药行业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而且有大量的病例供医生参考,如果精心去做,在现行医疗技术的基础上,中国可以达到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技术。


  在经济方面,还要注意“过度金融化”和“过度互联网化”的投机问题。目前有很多资金都涌入了这两个领域,这两个领域恰恰需要“去产能”。


  过度金融化所导致的负面效果不言自明。金融经济必须为实体经济提供金融服务,但现实刚好相反,金融经济是在蚕食实体经济。为了追求金融业的高回报,大量的资金从实体经济流向金融业。很多短时间内拔地而起的金融保险业高调炒卖实体企业,它们炒卖企业就如同它们炒卖股票那样。这样下去,今后可能会出现潜在的金融危机。


  另一方面,互联网业又与金融业相结合,成为投机资本的重要去处。例如一些所谓的P2P企业甚至已经深入农村。一个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居民都搞不明白的东西,如何让农民搞得明白?这会演变为一场“强者”加害“弱者”的运动。更重要的是,这两个行业的虚火导致投机盛行而实干精神急剧衰落,大量的年轻人转入互联网和金融。即使是“富二代”大部分也是在玩互联网和金融,根本没有其父辈开创实体经济体的精神。这些都是中国今后要极为注意的。


重视建立正常的市场机制


  Q:在经济领域之外,政策方面的供给侧改革空间主要有哪些?


  A:是的,供给侧改革也有政策改革的一面。过度的政策或者错误的政策就是这里所说的“错误的供给”。因此,供给侧改革需要的是一整套新的制度和政策供给,在最低限度上纠正过去的供给过度,弥补供给不足,刺激需求,实现可持续的经济增长。


  比如,中国经济一向是由五个主要角色支撑的:中央政府为首,下面是我常说的“四条腿”——地方政府、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但目前,企业的活力确实遇到了一些问题。我们以企业家的角度来考量,可以看看供给侧改革应当如何设计:


  首先,保障企业家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是中国政府多年所努力要实现的目标,所使用的方法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为企业家提供稳定而有利的政治环境。另一方面则是制度建设,尤其是法制和法治。


  其次,重视建立正常的市场机制。没有市场,企业家就没有活动空间。在这方面,企业家面临的困境至少有二:一是市场空间的垄断状态。一些国企或大型民企实现垄断后,只是简单地扩张市场,并非提升已有市场的质量。在缺乏反垄断体系的情况下,市场机制很难发育。二是行政干预。政府行政权力仍然过大,不仅没有把很多权力下放给企业和市场,而且随意干预市场。


  再次,制度化的政商关系。企业的长远发展需要非人格化的企业与政府之间的关系,而非企业和政府官员个人之间的关系。在任何社会,政商关系既不可避免,也是经济发展所必需的,但企业面对的必须是作为组织和制度的政府,而不是一个个政府官员,官员只应是政府的代表。企业所需要的是可以继承下去的制度化了的政商关系,而不是不能继承的人(企业家)与人(政府官员)之间的关系。


  第四,金融的平等。国企与民企、大型企业和中小型企业之间的金融条件不平等,这就要求大力发展民营银行,尤其是为中小型企业发展服务的地方性银行。


  第五,为中小企业的发展提供各方面的制度条件。在任何社会,中小企业的发展至为重要,尽管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不会太大,但它们是就业机会的主要提供者,而充分就业是社会稳定的前提条件。这就需要政府提供包括税收、投资空间、咨询提供、人才培养、市场关联等方面的服务。


  第六,税赋的平等。不同的税种要维持在合理水平,企业不能承担高过其实现可持续发展能力的税赋。对企业要减税,减税才能扩大企业的投资动机,而企业经济活动的扩大才能扩大税基。实际上,通过减税来促进经济发展是西方供给学派的核心之一。


  最后,合理的社会负担。企业要承担社会负担,但应当是合理的社会负担。今天中国企业的社会负担值得认真评估。一般来看,当前社会负担在企业总体负担中大概占五分之一甚至更多。如果税负过重,就会刺激企业逃税;如果社会负担过重,也会刺激企业作假、逃避社保,甚至在感觉不安全的情况下转移财产,避免日后被政府追责甚至“清算”。


发挥中国经济基本面的优势


  Q:对于中国经济的基本面,目前国际上有各种说法,您持何种评估?


  A:实际上,中国经济的基本面还是挺好的,现在关键是要发挥基本面的优势。


  第一,中国已经完成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30多年来,中国进行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现在的基础设施水平可算是世界一流的。


  第二,中国已经进入了大规模的工业化阶段,有大规模的制造业基础,这也是世界上少有的。在其他新兴经济体,很少能够看到这样规模的基础设施和制造业。


  第三,中国有很好的基础教育体系,有相对较好的人力资源基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日本和“亚洲四小龙”能逃避中等收入陷阱?也许因为这些都是东亚文化圈的经济体,这是非常重要的。当然经济学家是不太重视文化的要素,因为比较“软”,但我觉得还是会对中国的经济增长发生长远的影响。


  第四,中国已经开始从一个出口导向型经济体向内部消费经济体的转型。在政府部门“三公”消费等减少的情况下,中国的消费水平还是提高很快,这表明民间消费在快速增加。


  最后,新兴产业也在兴起,尤其是服务业最近几年兴起得非常快。这也对就业形成了利好,虽然经济减速,但就业还是不错的。


  总体而言,中国经济还有很大潜能,现在就是要通过有效地改革,将这些潜能转化为经济发展的实际成果。对于中国经济的基本面,应当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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