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需要战略新精英

2016年7月1日



专家简介

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主任。



从当前备受瞩目的南海局势来看,中国与世界相处似乎面对这样一个境况:小国挑战、大国调戏,但无论对大国小国却都显迷茫。

近日,著名学者郑永年访问北京,并出席“重塑亚洲价值观”研讨会暨新书交流会,期间接受凤凰大参考专访。

郑永年认为,中国要与世界打好交道,需要有自己的精英群体发挥关键作用。但显然,中国目前并没有形成这样一个群体。

王道外交小国适用、大国不灵

记者:今年早些时候,阎学通教授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提出“王道外交”的概念,也就是实行国际公认的公平、正义和自由等原则,增强中国外交的道德感召力;放弃不结盟政策,以军事援助代替经济援助来发展盟国关系。并引起国内外学界关注。您如何看待这一概念?

郑永年:中国以前提出王道外交是有依据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都受制于本身的缔约政治,中国的王道里面均是缔约政治的结果。中国诞生之初,周边就有众多国家,一直面临对待较小国家的问题,这就是王道的主题。在这一点上,从前朝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变化。

但近代以来,王道这一操控体系被设成了中国的帝国主观主义,这就把操控体系妖魔化了。操控体系其实是一个自由贸易体系,例如中国跟东盟的自由贸易群。王道体系现在也在实施,例如一带一路建设过程中,中国给柬埔寨等国家提供自由贸易特殊条款,都是王道的表现。


我认为,这个王道的体系对小国不成问题,但是,对于美国这类大国就不一定适用。中国现在思考的是,针对大国要使用什么方式的问题。


记者:当前的南海问题上最为典型。

郑永年:目前,中国跟许多小国家的关系都与美国有联系。例如日本和东南亚国家。如果没有美国的参与,中国可能会使用比较等级化的王道体系,但美国一旦参与就不同了。所以中国才提出构建新型大国关系。中国追求互利共赢,但中美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显然不同,这是需要我们探讨的问题。就南海问题而言,假设中国跟越南顺利地解决了陆地边界问题,美国即使声称它担心中国进行帝国主义扩张,也没有证据。这就是上面谈到的中国对大国采取什么方式的问题。

记者:还有菲律宾,目前南海仲裁案备受瞩目。国内舆论甚至出现一种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中国应直面“小国威胁论”。

很多人看到,菲律宾凭一已之力,连纵合横,用一系列弱小之国的打法,借口中国威胁论,先状告中国,再拉美日澳入伙,将一个两国间的主权问题,变成了一个世界问题。并造成一个事实上的“菲律宾威胁”。这种小国威胁对于中国似已成为常态,如如朝鲜等周边国家,以小欺大,给中国造成了许多事实上的被动。

郑永年:所谓的小国威胁其实来源于大国,是因为小国想挟持另一个大国。实际上,中国真正的国家安全威胁就来自美国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国家都威胁不了中国,这些小国只是想利用美国向中国多争取一些利益。我认为,菲律宾也不是一定要威胁到中国,只是想利用美国多争一些好处。


美国在南海的成本很高,但不得不做

记者:研究中美关系的学者目前基本形成一个共识,当前两国关系处在15年来最低潮的时候,您对这个走向怎么看?

郑永年:我觉得不是那么悲观。首先这是正常的现象,哈佛大学的研究项目表明,人类历史上进行了16次挑战国与霸权国的权利转移,12次发生战争。4次实现和平权力转移。

中国和美国都是大国,两国本身没有纠纷,贸易往来很多,互相依赖。中国和美国的关系,是中国和美国盟友的关系。中国没有自己的门罗计划,没有想把美国赶出去。在中美关系中,美国扮演主要角色,不应捣乱。例如南海问题,其实美国的成本是很高的,反倒是中国并没有什么成本。


CCG举办“郑永年:‘重塑亚洲价值观’研讨会暨新书交流会”

记者:您指的成本主要是军事上吗?

郑永年:军事上成本很高的。美国人支撑多长时间还需要观察。南海问题的政治化很严重:美国必须要来,不然无法向其盟友交代,而中国则必须抗议,否则无法向国内交代。但是,政治和实际要分开,美国不至于把中国的扩建岛礁炸掉,双方都要耐心处理,学会危机管理。总之,我觉得实际情况没有那么悲观。

记者:目前的状况考验两个国家的危机管理能力。

郑永年:对,就是危机管理。南海问题是中国现在必须回应的问题。不过一个明显区别是,中国现在变被动为主动了,美国则是被动了。现在美国对中国的反应已经高于中国对越南,以及中国对其他国家的反应了。这一点必须看到。

目前的南沙岛礁中,越南占了那么多,中国也占一些了,菲律宾也占领几个,我想中国既不会放弃,也不会要把越南占的全都拿回过来。在南海问题上,中国是个后来者,但国家实践能力很强,没几个月就把人家十几年做的建设工作做起来了,这是有很大好处的。以前在邓小平时代,中国人寻求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没有人理。大家你做你的,他做他的,这是因为当时国家没有能力。但现在中国有能力了,就不一样了。


中国可以向美国表明,对于那些岛礁,中国可以像其他国家一样把它军事化,但也可以不军事化它。这是大国之间的“互相调戏”,但这个调戏之后就需要耐心和危机管理。


记者:中美南海博弈,谁更强一些?

郑永年:中国的实力还不够,崛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英美两国这个过程都用了很长时间,中国改革开放40年不到,已经发展的够快了,但距离真正的崛起还早。中国的崛起不等于美国的衰落,对美国来说,只是自身相对衰落,但是也有复苏机会。美国还是一个大国,苏联解体以后,这种霸权极少。俄罗斯目前显得衰弱,但还是有他自己的缔约政治地,印度也有。

实际上,看现在的南海和东海问题,要从中国近代以前看,当时中国是最强大的,也有自己的缔约政治地,但后来被帝国主义打败,缔约政治利益都被西方拿走。现在东南亚趋势是西方趋势的延伸,中西双方的缔约影响共同产生作用,这肯定需要调试。

记者:这又回到建立亚洲价值观体系的问题,有人觉得这并不着急。

郑永年:我觉得比较着急。比如,现在有人提出亚洲共同体,但是建设共同体如果没有共同的价值观怎么弄?中国真要建立一个价值共同体的话,首先要有自己的价值体系。

记者:这需要精英发挥关键作用。

郑永年:任何社会都是这样。中国儒家文明盛行几千年,我们目前也是一个大众性的政党,而不是一个精英性的政党。



新加坡那么小的国家,但其外交做得那么大,就是因为一小群精英发挥关键作用,但中国还找不出这样一小群精英来。


记者:中国聪明的人很多。

郑永年:当然了,中国的潜力有得是,只是说体制阻碍了他们的上升。


整天骂美国,但是有人了解美国吗

记者:您觉得当今世界的大势和主题是怎样的?

郑永年:当今世界没有一个文明在主导。西方尽管强势,但已经不如以前,而中国还没有强大到世界都认可的程度,所以这个世界是一个多元世界的持续。世界上每一个文明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对世界的认知和认定也不同,从来没有一个所谓的世界秩序,都是多个秩序的并存。如果要假定有一个世界秩序,那我觉得这首先就错了,世界就没有秩序。


郑永年新书论中国系列。

记者:中国国内在如何认识世界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和平发展是主题,还有人认为革命和战争才是,只是还没有打起来而已,您如何评价?

郑永年:如果说和平是主题,要解释那么多冲突就有点困难,像中东和朝鲜;但肯定不是战争时代,总体来说是和平的。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找到一个没有冲突的时代。和平和战争永远是一个共同体。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考虑怎么维持和平,如何避免战争,然后形成一个价值观。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些。

记者:我们当前认识世界有哪些不足?

郑永年:中国认识世界当然不足。我们现在有多少人理解美国?整天骂美国,但是有人理解美国吗?我们有人理解东南亚吗?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只是站在自说自话的立场上,否则,我们会那么紧张吗?


记者:那培养国际人才去认识世界,我们需要如何做?

郑永年:精英主义。我们现在最遗憾的就是,现在因为大家都愿意学英语,大家都搞国际关系研究,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在搞中美关系,那小国家谁去弄?现在,我们精英体系的培养太商业化了。国家利益一定要由国家出钱培养,但这些东西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外交人才量也少,这也和中国的退休制度有一定关系。中国的外交官刚刚学会怎么做外交,就要退休。在国外,外交官是越老越吃香,经验非常重要。媒体也是一样,到美国的媒体去看看,从20岁到80岁的人都有。但在中国,哪里能找得到一个80岁的记者?


文章选自凤凰网,2016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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