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恐怖主义的“准、狠”战略:瞄准德国!

2017年1月5日



丁学良,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


2016年已经过去,但2016年年底发生在柏林“大裤裆”圣诞市场的恐怖袭击,依然是全球谈论的一个主要话题。此话题并不仅仅聚焦在这次恐袭本身,尽管它造成的伤亡也挺大。好在凶手被很快击毙,没有让他在西方最大的节庆期间连续作恶,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柏林市中心库达姆大街附近的圣诞集市发生货车碾压人群事件事发现场


一、柏林恐袭的政治蔓延效果更可怕

世人继续谈论这次恐袭,主要聚焦在它可能引发的政治连锁效应上。我们浏览一下这次恐袭前欧洲多国的政治舆情调查表,便可以领略其深层脉络。

根据英国脱欧之后与此互动密切的五个主要国家的民意调查,以民粹主义政党的势力而言,奥地利最旺,FPO(自由党)在2016年12月4日的总统大选中,得票率达到49%。荷兰其次,在2017年即将举行的大选中,PVV(为了自由党)得票率可能高达30%。然后是法国,2017年总统大选中,The National Front(国民阵线)可能赢得29%的选票,位居第一或第二大党。再其次是意大利,Five Star Movement(五星运动)得票率在2018年或提前举行的大选中,可能达到27%。只有在德国,民粹主义势力显得薄弱,2017年的大选中,Alternative for Germany (德国选项党)得票率估计是12% (“The Euro’s Latest, Greatest Threat: Populism”,Wall Street Journal, 1 December 2016,A2)。

换言之,这次德国恐袭之前,大多数欧洲主要国家都面临着民粹主义政党抢占本国政坛显要位置,乃至有机会组阁的前景。唯有经济实力最大的德国,依然是欧洲最坚挺的国际自由主义堡垒。这不仅体现在德国对经济贸易问题的自由开放政策取向——反对贸易保护主义、推进外资流动、积极参与多边合作等等,也体现在德国对最敏感的社会文化政策的取向——奉行文化/种族多元主义、容许居住在德国的穆斯林社群依法自主管理事务、常年接纳大批中东和北非的合程序移民、率先对战火下的中东难民敞开大门、同时要求其它欧盟国家也做出类似的人道安排、持续推动伊斯兰和基督教等西方教派的和平对话等等。仅仅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德国就接纳了一百多万的中东难民,外加数量可观的各类移民,他们绝大多数是穆斯林信众。

二、德国故事和美国故事的深层逻辑

恰恰是德国这些宽容开放的政策和人道主义安排,使受极端主义意识形态鼓动的好战伊斯兰分子下定决心要对德国发动恐袭——如果德国能够这么做,并且影响更多的西方社会群体,极端主义穆斯林好战组织就很难让普通穆斯林民众相信,欧洲各国一直是在密谋发动“新世纪十字军东征”,旨在彻底摧毁伊斯兰教派。这些极端主义好战组织正是靠着这样的宣传,招纳“圣战勇士”,吸纳“圣战财源”。越是不同的教派和民族相互敌视和仇恨,就越是为极端主义好战组织准备沃土。

以恐怖袭击造成西方社会的惧怕和民意分裂,分裂又为西方社会的民粹主义造就大好机会,继而民粹主义政党获得本国更多的选票,左右政局。这套战略战术是好几波极端主义穆斯林好战组织的实践手册。眼下的“伊斯兰国”(它宣称对这次柏林恐袭负责,恐袭分子阿姆里Anis Amri宣誓效忠该组织的视频已经公布)只不过是最新的奉行者。在笔者为教学而收集的资料中,此类做法反复出现,仅举几例。

2008年10月16日,英国 《金融时报》发表了约瑟夫• 奈(哈佛大学教授,曾任美国助理国防部长)的一篇评论,题为《要提防10月份本 •拉登可能的突然动作》。文章提醒美国人,现在看起来美国大选中共和党保守派的麦凯恩越来越不利,民主党的奥巴马势头大增。在这个关键时候,要特别提防“基地组织”的突然动作,因为此前已有先例。上一届美国大选期间的2004年10月29日,总统职务竞争最关键的时刻——四天以后就要开始投票,本·拉登的激进伊斯兰组织通过《半岛电视台》发出了一盘录像带,警告美国人:随时会来报复你们。在多家电视台播出后,小布什迅速超过了对手民主党的John Kerry凯利(他就是后来的奥巴马政府的国务卿)。联邦调查局副局长事后讲,本 • 拉登为小布什顺利连任总统,帮了一个忙。



约瑟夫·奈


本 • 拉登非常不希望小布什下台、民主党的凯利当选总统。因为后者一上台,会采取非常不同于小布什当局的外交政策。“基地组织”看得很清楚,小布什政府的政策有利于他们赢得穆斯林极端分子的拥护,在穆斯林世界得到更多的同情和资助,有利于招纳新的圣战战士。而凯利若是当选,会大大缓和美国政府的对外政策,那样一来,穆斯林世界对美国的敌对态度将会显著下降。奈教授的文章说,现在(2008年10月下旬)看来又到了这样的时刻。奥巴马若是当选,将会是第一个非洲裔的美国总统。黑人是弱势群体,曾经被当作奴隶,这样的人当选为总统,不仅会在美国历史上翻开新的一页,而且对全世界都有进步含义。奥巴马若上台,会改善美国在穆斯林世界的形象,使得它在穆斯林社会招惹的敌意降低,因为奥巴马要采取很多偏向和解的政策。所以,奈教授警告说,在美国选举前的这几天,绝不能大意,本• 拉登会非常着急的,他们如果再来一次突袭恐怖主义动作,又会使美国人在安全问题上猛增忧虑,从而会使主张强硬外交政策的麦凯恩得分,使奥巴马丢分。

几乎是一样的“此一极端主义与彼一极端主义相反相成”的政治辩证法,在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也有展现。这一年恰好是“9.11恐袭”十五周年,9月初美国发生了几乎同时的几个恐袭嫌疑事件,德国驻美国的资深记者评论说:在离大选不到两个月之际,新近的袭击事件很可能让特朗普受益。“若在平时,美国警方和联邦调查局携手合作的成绩定会得到一片叫好声,因为在新泽西和纽约的炸弹袭击发生不到24小时内,犯罪嫌疑人就被锁定并抓获。但公众舆论却不为这样的成绩所动,其原因只有一个:特朗普。这位总统候选人对美国人就本土再次发生极端伊斯兰主义袭击的担心,又一次给出了简单的答案:用种族归类代替政治正确……


希拉里繁复的分析没有人喜欢听。许多人不想知道远在天边的叙利亚或伊拉克战争和极端穆斯林在美国本土制造的袭击有啥关系。他们缺乏安全感,心存恐惧,想要解决办法,而且是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InesPohl:“恐袭将助特朗普一臂之力”,DW 2016年9月20日)。特朗普的当选,大大得益于不同类型的威胁——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想象的——对美国选民情绪的激化。

三、美国的特朗普加上德国的民粹派

美国大选的以上案例,使我们能看到其中深层的共性:一个社会里极端对立的情绪,是造成对抗、并由对抗升级到动荡、直至造成严重冲突的要素。无论是极右还是极左,两极是相通的。宗教极端派、政治极端派最希望的,是其对手方也成为极端派。如果对方不是极端派而是温和派,这反倒对自己大为不利。只有敌对方走向更加极端,才有利于自己一方的极端主义变得更加理直气壮。穆斯林里的宗教极端主义,比什么都更有力地刺激了西方社会里的政治极端主义从边缘走上前台,民粹主义眼下是其主干。



当地时间2016年12月20日,德国柏林,德国总理默克尔前往发生恐袭的圣诞市场,献花悼念遇难者。


这次柏林恐袭一发生,国际观察界异口同声担忧,它将对德国大选造成严重冲击。英国偏左的《卫报》12月21日评论指出:必须看到,伊斯兰恐怖极端分子和在西方方兴未艾的民粹主义右翼构成联盟关系,“他们相互补充、互为犄角”。荷兰《新鹿特丹商报》(NRC Handelsblad)同日的评论聚焦于默克尔总理,指出:她将被指责,要对德国失去了对难民危机的控制负责。她将很难消解民众的疑虑,“她的政府早已强化了难民政策,今年以来进入德国的避难申请人数锐减,她在相关问题上仍处于守势”。而这一情况正发生在对她和她的党生命攸关之时——2017年将举行大选。

假若默克尔的执政联盟被选下了台,西方主要国家里,基本上就是民粹主义连成一片了。特朗普当政的美国,加上民粹派左右大局的德国,再加上多家欧洲政府里的民粹派得势,西方发达国家的2017年,会是一幅非常不吉祥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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