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玻璃大王的“大学梦”
2023年2月28日
曹德旺，CCG资深副主席，福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文 ｜ 《中国科学报》 记者 温才妃
塔吊林立的施工现场，“封顶大吉”的红色海报在幢幢楼顶不时出现……每天一大早，一位长者准时坐镇工地。他身着黑色纹格的休闲西装、半旧的高领毛衣。一身朴素的打扮，很难让人把他与“玻璃大王”联系在一起。
福耀集团董事长曹德旺要办大学的消息，2021年5月开始在媒体上发酵。从2022年5月动工，到预计今年4月30日全面竣工、2024年秋季开始正式招生，一切仿佛进入了二倍速。
76岁的曹德旺把福耀科技大学（以下简称福耀科大）定位为新型应用研究型大学，并把办学视作人生“即将开演的第三幕”。
“我们最缺的不是芯片”
南屿流洲岛。乌龙江与梅溪支流在此交汇，沉积出一片人杰地灵的沃土。
虽位于远离福州市中心的高新区，但此处却是办学的“风水宝地”。从福耀科大步行可至的水西林古街，古榕遮天蔽日、状若华盖，红砖黛瓦的乡厝留有福州望族林氏的百年老宅。历史上，这里出过39名进士。
与“学霸村”为邻并不是刻意为之。2021年，福州市提供了三处校址供曹德旺挑选，他一眼便相中了这里。
2022年5月，福耀科大动工。校园分为岛内、岛外两部分。岛内875亩校区仿若一个元宝，又似展翅的大鹏。岛外400亩校区与社区融为一体，四周江水环绕，生生不息。
早在七八年前，曹德旺便有办大学的想法。2011年，他开始在国际上投资，先后在11个国家开办企业。其间，他产生了一个疑问——宾利、宝马等世界500强企业的供应商有很多都是小企业，究竟谁在帮助这些小企业发展？
经过一番打听，他得知支撑小企业的是德国TU9理工大学联盟。正是该联盟成为了德国制造业强大的“外脑”。经过对德国、美国等国高校的一番考察，一个基金会办学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轮廓。
美国私立大学，如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都是企业家退休后用个人资产成立公益基金举办的，其中不少大学已成为世界名校。这种办学模式体现财团法人的特点——捐助者无法收回一分钱，却拥有办学监督权。这与曹德旺“享受退休乐趣，把赚来的钱还给社会”的初衷很是吻合。
2021年5月4日，由曹德旺创办、以其父曹河仁之名命名的河仁基金会宣布出资100亿元，筹建福耀科大，将设立材料科学与工程、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机械与智能制造、车辆与交通、环境与生态、经济与管理及基础教学部等七个学院（部）。
动念办大学是在七八年前，可“中国制造”的隐痛却由来已久。一次，曹德旺在欧洲与朋友吃饭，席间得知朋友的孩子被取了一个 “中国制造”的绰号。彼时，“中国制造”是粗制滥造、低技术含量的代名词，小孩因此抬不起头来。
中国制造业的内斗也同样令人堪忧。近年来，一些在二级市场上暴富的中国制造业企业，以高于市场价数倍的薪水四处“挖墙脚”，弄乱了整个制造业的管理秩序。这让曹德旺意识到，“我们的市场最缺的不是芯片等高新技术，而是工业及信息自动化管理干部、制造工程师、产品工程师、销售工程师、机械工程师、电子工程师等。”
对此，他个人深有体会。
从初涉玻璃业到最后成为“玻璃大王”，曹德旺从会计学等知识一点点学起，又自学了MBA所需的知识，否则“早就倒在了创业的第一步”。
中国大学对“应用”二字历来抗拒，但曹德旺却选择了主动对接。某次，他受邀参加一个高科技论坛，在场领导提出要发展高端产业，他站起来反对，“产业没有高端与低端之分，发展要紧贴市场，市场有需求就是高端”。
玻璃从前供王室使用，曹德旺最初做玻璃研究时，还是纸糊窗户的年代。如今，玻璃早已走进了百姓家。可见眼前大多数的“高端”最终都将走下神坛，但“没有当好工程师，就很难成为贴近产业的大科学家”。“贴上‘应用型’标签，完全不丢人，这就是中国最急需的高校。”曹德旺坚定地说。
用“最土”的方式培养工程师
不久前，国内某知名芯片项目由于美国封锁设备和技术，几近被逼停。看到国家几千亿元投资要付之东流，曹德旺很心痛，“早知如此，就该从小厂一步步做起，由我们自己研发设备”。
曹德旺的路就是这样走出来的。1988年，他最初做钢化玻璃，用的是进口设备，3分钟做一片。后来，他自己研发设备，如今做一片钢化玻璃只要2秒钟。“发展过程中逐渐完善的设备、技术，别人想抄也抄不了，想‘卡脖子’也卡不了。”
国际上流行用仿真技术模拟生产，但十几年间原地踏步者居多。原因并不复杂——没有制造过程中的数据作底本，计算机技术再高明也白搭。
“设备就是平台，基于从前的研发而来。想要开发更多功能，没有平台是最大的困扰。”曹德旺认为，福耀长盛不衰的秘诀之一，就是“我从不相信别人能做出来的，我做不出来。我会努力去做，但从不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
未来，福耀科大将采取双导师制、书院制。企业导师担任书院院长，带领学生参与包括设备开发在内的与生产相关的一系列过程。“许多先进设备，中国人从没有看过、接触过，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材质、什么方式制造，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成。认知、兴趣不会自然产生，我让学生在学校就接触这一切，其实就是用‘最土’的方式培养工程师。”曹德旺直言不讳。
但也有人认为他的想法太过理想，捐100亿元办大学，仅搞基建、买设备就所剩无几。福耀科大是否会回到高学费、低投入的民办教育老路上来？
这笔账并不是这样算的。
赶上了房地产“小年”，曹德旺抢在2022年开工，他把从前办企业、搞基建时“多快好省”的劲头拿了出来，原本计划50亿元的基建费，只需45亿元就可以竣工。
福耀科大设计的学费，未来将与南方科技大学、西湖大学等新型研究型大学持平，目前尚无涨价或降价的必要。
最硬气的是，福耀科大的实验室完全由企业投入，不仅设备、材料、人力成本等全部由企业提供，而且校企双方联合进行技术攻关，合作企业享有成果，知识产权收益归企业与参与研发人员。
据曹德旺透露，福耀玻璃已掌握了新能源汽车开发中与玻璃有关的几乎所有新技术。企业内部实验室研发为其带来巨额利润。目前，向福耀科大申请合作开办实验室的企业不在少数。
不久前，他还在媒体撰文，学校的经费收入，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均“一分不要”，全都下沉到学院，由学院和教授支配。这一系列举措将最大程度调动学院、教师的积极性。
有教育专家指出，“学院办大学”是现代大学制度的一种体现，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需要经费的教授没经费、有权力的教授有经费的情况出现。
“按一年5亿元开支计算，基建剩下的60亿元还可以支持12年。12年后，靠成果转化、社会捐赠、资产管理等方式可能还会剩下60亿元。”曹德旺的这笔账是这样算的。
最大诚意聘校长
这并不是曹德旺第一次办学。
他先后捐助近3亿元办德旺中学（原福清市高山中学）。汇报时，该校校长总在强调农村中学与城市中学的差别，曹德旺不乐意了，“这是在起点上欺负农民，农村中学为什么不能对标城市中学？”
他花大力气引入福建师范大学的办学力量，硬是将一所镇办中学办成了福州市知名中学，本科升学率由过去的个位数上升至80%以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校长人选的重要性。
曹德旺告诉《中国科学报》，福耀科大的校长首先要人品、综合素质过关，没有情怀，学问再高也没用；其次是要有信仰，有灵魂归属才能一心向好；最后是理工科背景、资历相对深厚，因为这个岗位需要有历练的人。
目前，福耀科大的校长人选仍在接触、遴选中。
为选聘一名合适的校长，他拿出了最大诚意，给正校长开出绝对高薪，横向可对比国际市场、纵向可对比国内市场。二级学院院长的薪水对标国内顶尖高校的薪酬。
近年来，美国一些私立大学因财政压力大，有的面临关门。曹德旺还有一个比较优势——中国人的信任。他说以他的名义筹款，帮助者众多，这使得校长在募集资金方面不会有太大压力。
“我们希望长聘师资少一些、流动师资多一些。学校建立一个全球性的专家库，不仅可以提高学校在国际上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学生可以博采众长，避免师门单一带来的问题。”曹德旺表示，全世界制造业最好的是德国，其次是日本，第三是我国台湾地区，第四是韩国。我国台湾地区高校众多、师资外溢，借着福建的地缘优势，吸引该地区以及日韩等国的师资相对便利。
过去企业家回流高校是极个别现象。对于吸引有企业经历的师资，曹德旺同样很有信心。“到这里来的教师，只要水平够，会比去企业挣得还多。”
奖金足以证明教师的水平，但论文还可以继续写，重心不再是原理性的阐述，而是如何破解产业难题。“如果水平高，学校还会组织专班帮他申请课题。”他补充道。
“我们先把新型应用研究型大学办起来，但要冲击一流大学还需要时间。”曹德旺说，“这所大学首先要有包容性、自由的氛围，不被学术权威、行政权威所钳制。‘校长讲得不对，学生、教师要敢于站出来反驳’，要有一个让中国人接受、体会真正的教授治校的过程。”
“来我这儿的学生要吃苦”
与国内其他大学迥然不同，福耀科大在物理空间上将建成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行人可以自由进出校园。用曹德旺的话说，甚至“保安也不用过多”。因为大学生已成年，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应该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每名学生。
“人生有两本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曹德旺说。从小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投机倒把”卖烟丝、卖水果，一天挣一两元钱；后来承包异型玻璃厂，一步步做到全球汽车玻璃龙头企业，曹德旺充分学习了“无字之书”，也捡起了特殊年代失去的尊严。
“福耀科大的校训是‘敬天爱人，止于至善’。我会花大力气动员学生学习这句话。”曹德旺说。《论语》有云“学而优则仕”。很多时候，“仕”被曲解为当官，实际上本意是“出世”，即走向世界，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给社会。
他反对富豪榜单，因为它带给年轻人“一夜暴富”的错觉。很多大学生毕业后宁可不工作，也不进工厂，他跟着着急，并向各国友人寻找答案。其中，日本人告诉他，中国缺少一所大学——成人大学，这是从大学向企业过渡的一类学校，日本学生不去成人学校学习一年，找工作时连推荐信都没人愿意写。
反观中国学生的成长，父母花大代价培养、一路包办，学生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宁可骗父母考公务员或送外卖，也拒绝当工人。
“来我这儿的学生，这些问题我都为他解决，但首先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曹德旺解释道，由于长聘师资较少，教师不可能“包办”学生所有的课程选择，学生不能“等靠要”，需要自己主动选课。
福耀科大还将效仿国外，采取小学期制，学生寒暑假要去企业实习，这要占学生一学年的时间。“学生若愿意延长学制，5年毕业也可以。”曹德旺补充道。
企业来福耀科大招聘毕业生，曹德旺会要求它们参照工程师的起薪，因为“我给企业的是工程师，可不是一般的毕业生”。但如果学生在校考不上四级工程师，毕业证书恐怕都很难拿到。用人单位一旦发现学生动手能力不足，可退回学校令其“回炉再造”，直到合格为止。
福耀科大从“小而精”起步，设计了1.6万个学位，未来本科生、研究生的比例是1：1。曹德旺表示，这样的设计便于采取朋辈制辅导学业，“研究生带本科生，大三、大四的带大一、大二的”。学生可以报名当“老师”，学校组织考试，合格者被授予“讲师证”，“上岗”辅导学弟、学妹。
学校招生标准对标国内排名前5%的大学，并主张生源国际化。但这种标准下的学生，头脑可能好但动手能力并不强。“除了高考成绩外，我们还会设计面试环节，看他有没有应变能力。如果学生成绩好却半天支吾不言，可能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人。”联想到自己是儿时班里最调皮的三名学生之一，曹德旺忍不住笑了。
在这里，他将刷新外界对制造业人才培养的“土味”认知。
第一家由企业建设的3D打印实验室，将率先入驻福耀科大。在这个实验室里，直接成型的技术将一扫传统制造业脏、乱、破的景象。
生态环境与车辆交通在地球物理上有交叉之处，未来考虑合并，成立一个基础科学研究院。
经济学院设计的阶梯教室全校最多，共有5个，经管课程或将成为该校的一门公共课。
8个多媒体同声传译会议室方便师生与国外教授开会、座谈。
学校设有博物馆、歌剧院等，体育馆参照国家一级赛事设计，同时向周边居民开放。
学生宿舍两人一间，相当于国内部分高校博士生宿舍的配置。
……
带着《中国科学报》一行，穿梭在即将完工的楼宇中，曹德旺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很多年前，也是在福耀的工地上，曹德旺穿着西装指挥施工。有时，即便是大夏天，他也会打上领带，为的是给现代企业员工作示范。
无论是办企业还是办大学，自始至终，他想要找回的，都是中国制造人的尊严。
文章选自《中国科学报》，2023-02-28第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