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软实力”之父约瑟夫·奈
2025年5月9日
约瑟夫·奈（Joseph S. Nye, Jr.）
1937.1.19—2025.5.6
惊悉“软实力”概念的提出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前院长约瑟夫·奈于当地时间5月6日去世，享年88岁。他夫人也在不久前先于他逝世。我和约瑟夫·奈教授交往多年，多次与他交流对话。他曾表示：“美中之间有共同利益，应该开展合作，双方都能从中受益。如果两国展开合作，双方对彼此的认知就会发生改变。”他的去世，是国际战略界和国际关系界的一大损失。
我和奈教授相识于2010年，当时我正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担任高级研究员，奈是该学院的教授和前院长。奈在担任院长期间推动建立了许多中美交流项目，在卸任后也积极参与此类活动。他给我们做讲座，当时他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总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后一直保持着深度交流。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全球化智库发起“CCG对话全球”视频节目，旨在穿过疫情的阻碍，让中外交流不要中断。2021年4月，我邀请他参加对话，讨论“中美软实力与竞合未来”，他十分慷慨地同意了，与我对谈了一个多小时；同年，奈还为我主编的《共识还是冲突？》（Consensus or Conflict?）一书贡献了一篇“中美之间：展望未来40年”的前瞻性文章。在对话中，他向我提出一个奈氏“20年周期论”：中国建国初期20年，美中双边关系十分艰难，还在朝鲜交战；尼克松访华开启了双边关系改善的20年；克林顿政府上台后双边关系保持良好，这20年间中国加入了WTO并深度融入世界经济与国际秩序；2015—2016年特朗普势力崛起后双边关系下滑，目前正接近走到新周期的中点（2025年）。按照该周期论推演，奈预计到2035年美中关系将开始向好。他的这一观点写在了“中美之间：展望未来40年”文章中，且让我们静观这一“20年周期论”能否再次应验。
后来，我邀请他向我们推荐一些他自己写就的文章，编辑到我和苗绿主编的《中国与全球化》系列丛书中，他欣然应允，我将这些文章最后辑成一本约瑟夫•奈论述软实力与中美关系的专著。2023年4月，这本《软实力与中美竞合》（Soft Power and Great-power Competition）分别以中、英文出版，奈通过视频连线出席了全球化智库、斯普林格出版社和中信出版社联合举办的图书发布会，发表演讲并和我的对话。奈表示，在当前这个时期，中美之间最重要的问题是要认识到竞争是存在的，但重要的是竞争需要有限度，确保高层之间有持续的沟通，了解对方的红线，确保事情不会失控，即建立“护栏”，不要让脱钩走得太远，特别是在应对大流行病和生态保护等相互依存的领域。奈说，中国和美国都太大了，它们不会对彼此的存在构成威胁，能够摧毁彼此或威胁对方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贸然开战；唱衰对方对双方而言都是危险的。
2023年10月，我邀请奈来华参加全球化智库（CCG）和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共同主办的第八届全球智库创新年会，他在会上就中美关系发表了精彩演讲。奈再次强调，用“冷战”来比喻中美当前的关系是不恰当的，这会产生误导——中美之间有着深厚的经济相互依存和人文交流，每年双边贸易额达到几千亿美元，新冠疫情前有大约30万中国学生在美国留学，这与美苏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奈认为，中美之间需要比冷战时期更加精细化的策略，协调好竞争合作，否则，不仅中美人民，全球经济和应对气候变化等跨国挑战都将受到不利影响。
2024年4月，约瑟夫·奈率领阿斯彭学会代表团访华，在北京出席中美“二轨对话”，回国后，他发表题为《中美合作仍然可期》（US-China Cooperation Remains Possible）的文章，分享了自己在北京参会后的见解，指出中美仍然可以在七个领域探寻开展合作。活动期间，我将我们为他编纂的中英文图书赠送给他，他十分高兴，我们一起展示图书并合影留念。
2024年8月，奈邀请我和苗绿参加阿斯彭战略集团的年度安全论坛，我们是当时唯一参会的中方代表。本次论坛围绕“来自中国的挑战”“超越无限：太空与国家安全”“初创企业的救赎：下一代工业基地”“易燃的世界：谁将帮助世界上最脆弱的人群？”“人工智能安全”等主题设置了40余场对话和研讨。在本次论坛上，奈是发言发言很中肯，不赞成中美脱钩。奈还为自己的最新自传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举办了新书推介会，邀请我参加。他在发言中指出，中美两国在气候变化、疫情防控和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拥有广泛的合作空间，可以通过共同努力、协力应对全球挑战。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出于对我们的信任，他将该书授权给我们翻译成中文，请我们帮他在国内推荐合适的出版社出版。他十分高兴得知该书中文版能出版。本书即将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遗憾的是，他没有能看到中文版面世。
在参加阿斯彭战略集团安全论坛期间，我们还见到了他的太太莫莉，并一起合影。遗憾的是，当年12月他太太就去世了。自他太太去世后，奈身体一直不太好，很少出来参加活动。今年3月12日，在美国进修的全球化智库研究员王子辰专程去拜访他，他对晚辈充满善意、耐心周到，让他挑了一本书赠送给他，并写了赠言。今年4月下旬我们访美去哈佛大学，遗憾没有见到他。尽管如此，奈教授还是笔耕不辍，时常发表关于国际关系的政治评论文章。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世了，实在突然。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奈教授给我的印象是聪敏睿智、视野宏大、极富远见，并且平易近人。即使在退休后，奈教授仍然关注美国与世界的变化，经常发表高水准的国际政治评论文章，还经常飞赴美国国内和世界多地参加重要活动和主持会议，包括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并时常接受媒体采访。此外，他还在阿斯彭战略集团、三边委员会等跨国组织、非政府组织中任职，通过各种方式促进各方之间的交流与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与奈教授交往的这些年中，他亲自回复我的每一封邮件，多次与我对话，也没有什么架子，这十分令我感动。
* * *
奈教授的一生可谓是美国世纪的杰出代表。他生于1937年，几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世纪正式开启。彼时经济份额占全球一半以上的美国，一片欣欣向荣，处处都是上升机会。奈的祖辈都是移民，他在新泽西州乡村长大，父亲是一名债券公司合伙人，母亲是一名秘书。他在家乡的普通小学和中学接受教育，凭借自身努力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后又在牛津大学（获得罗德学者奖学金）和哈佛大学深造，师从亨利·基辛格等知名学者。他和肯尼迪学院创始院长格雷厄姆·艾利森都曾在英国留学，都是美国的海归，都具有广泛的国际视野。奈在哈佛执教几十年，发展了“软实力”（soft power）、“巧实力”（smart power）和“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等重要概念。他对国际关系中权力本质的剖析和理论思想影响了几代政策制定者、学者和学生。2011年，奈被《外交政策》杂志评为全球百位思想家之一。
与奈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初相识时，中美关系尚处于较为良好的阶段。彼时，美国的外交政策受9·11事件影响聚焦于打击恐怖主义并以中东地区为重点，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刚满十周年，并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中与美国通力合作应对危机、促进全球复苏。奈教授以一个国际政治学者的敏锐性早在十多年前便关注中国的崛起，在1998年发表的文章中他写道，“中国崛起”这一表述并不恰当，“复兴”会更为准确。此后，他多次发表文章论述中国软实力，谈及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中国影视作品的海外传播、2008年夏季奥运会、倍增的来华留学生人数和外国游客人数，加之中国的GDP增加到改革开放前的三倍，以及对外经济援助和开放市场等，都使自身吸引力大增。
2009年，奈发表文章论述了中美软实力的互动，指出“几乎没有证据表明，中国软实力的提升是为了抗衡美国的软实力”，“那种认为中国的发展模式势必会挑战西方模式和价值观的看法也是值得商榷的”，“无须将中美之间的软实力互动视为一种竞争，而应将其视为一种更加复杂的竞合关系”。奈多次提到，“软实力并不必然是零和游戏”，并举例说，“如果中国变得对美国更有吸引力，美国变得对中国更有吸引力，那么这将有助于我们克服分歧”。奈对中国软实力论述的文章已经收录在《软实力与中美竞合》一书中，读者可以通过此书对这个问题获得更透彻的了解，也包括我和他的对话录。
2025年，特朗普又一次问鼎美国总统宝座，并在上任后再度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和世界卫生组织，迅速向全球开打关税战、贸易战，中美关系陷入新低。奈对此忧心忡忡，认为特朗普的所作所为极大地消耗了美国的软实力，并不会让美国“再次伟大”，而是将美国“推向孤立”。他在去世前不久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中称，“美国完全置身事外、以自我为中心的前景对世界秩序产生了令人担忧的影响。”
在他的自传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中，奈强调，在21世纪，美国世纪并没有结束，但美国的地位将与之前一个世纪大为不同，美国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变化，并调整内外政策。奈一再重述他的两个重要观点：“分享权力”和“正和游戏”。他认为，虽然全球化遇到了挫折，但全球将继续保持互联，孤立主义是行不通的，唯一的出路是合作与接触。在《道德重要吗？》一书中，他谈到一个国家不能够只想着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也必须要考虑分享权力。当前，信息革命和全球化正在极大地改变全球政治，在面对全球性挑战如新冠肺炎疫情和气候变化时，权力成为一个“正和游戏”。在应对全球性问题上，赋权其他国家也有助于本国实现目标。美国和中国领导人都需要认识到这一点。他呼吁美国和中国避免相互妖魔化，并认为如果中美两国都能够让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变得更有吸引力，那么两国之间发生破坏性冲突的概率就会减小。
我于2008年创办的全球化智库（CCG）一直致力于促进中国软实力的提升，我同意奈所说的，“一个国家的软实力主要来自民间社会”，在此我倡议中国的民间主体，不论是个人、企业、智库和其他组织，都要有促进中外友好的高度意识，了解东西方价值观与文化差异，行走世界时做到相互尊重、谦和自信，从而给外国民众留下良好的印象；若能更进一步，主动开展“二轨外交”，与西方专家学者和政商界精英进行常态化交流，并与国外机构合办国际论坛或发起新型多边国际组织等，便可以在国际舆论场上设置议题，引领公共舆论，凝聚共识，团结和扩大知华友华人士。这些年来，CCG积极活跃于国际多边场合，参加慕尼黑安全会议、巴黎和平论坛等并主办分论坛；发起设立“CCG名家对话”节目，与安格斯·迪顿、托马斯·弗里德曼、马丁·沃尔夫、帕斯卡尔·拉米、约翰·桑顿、马凯硕、托尼·赛奇、尼尔·布什、戴维·兰普顿、斯蒂芬·罗奇、吉姆·奥尼尔等数十位国际意见领袖和专家学者交流观点；2021年CCG又发起了“国际青年领袖对话项目”（GYLD），旨在构建不同国家和不同领域的国际青年英才对话机制，后获得国家领导人的回信。总之，我们做出的努力让CCG连续多年名列宾夕法尼亚大学全球智库排行榜前百强，并成为唯一获得联合国特别咨商地位的中国智库。
在自传的结尾，奈这样评估中美之间的关系——美国面临的最大危险不是中国会超越我们，而是权力的分散会产生熵，导致一种无序的存在。更令他担忧的是美国的国内问题，但他还是保持了乐观态度：尽管美国存在种种缺陷，但它还是一个创新型社会，过去曾经成功自我更新和重塑。也许Z世代能再次做到这一点。……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爱和一缕微弱的谨慎乐观情绪留给他们。
在“中美之间：展望未来四十年”一文中，奈在结尾写到：“未来在到来之前有无限可能性。美国、中国和世界的命运并没有被封印。”我想这句话正适合用来展望我们正在变化的世界，中国、美国和世界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当下的选择与行动。
王辉耀
博士、教授、全球化智库（CCG）创始人
2025年5月8日于北京
-相关链接-
“软实力之父”约瑟夫·奈最新力作《软实力与中美竞合》在CCG发布
CCG发布 “软实力之父”约瑟夫·奈新著《软实力与中美竞合》
哈佛大学“软实力”提出者约瑟夫·奈对话王辉耀：中美之间发生新冷战的说法，是对历史的误读
